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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這……」梁志華更加窘迫,臉上熱烘烘地,說不上話來。

    「一批二斗三背磚,不怕社員不上山。你的這一套辦法好啊!硬啊!咋不用了呢?哈呀……」

    梁志華聽著,難堪極了,而那個女人,說得正解氣,看不出有停歇下來的神氣。這當兒,上房裡傳來一個老年婦人呵斥的問話:

    「娥娥,你和誰說話?這樣沒大沒小的……」這是犟牛母親的聲音。

    「是梁書記!」彩娥笑著說。

    「啊呀!是……梁書記……嗎?」老嬸子結結巴巴說著,已經走出門,站在台階上。

    「是我,大嬸!」梁志華趕忙走上前。

    「梁書記啊!你黑天半夜,怎麼來的?」老嬸子親切地問。

    「騎自行車。」梁志華說。

    「你怎麼……騎自行車!」彩娥站在背後,仍然不放過機會,「坐推土機多威風嘛!」

    「這挨刀子的……嘴長!」老嬸子禁斥著兒媳,動手拉住梁志華的胳膊,「快,屋裡坐。」

    「嘴長犯法嗎?梁書記賞給我一個牌子才好!」彩娥不理婆婆的訓斥,更加來勁地挖苦,「我臉厚,不怕遊街!在山溝小村有啥好游的?要游到西安城裡游!咱鄉下人難得機會進城,全當逛熱鬧哩!經世事哩……」  

    「打嘴!」老嬸子真的變了臉,變了聲,她大概覺得媳婦說得太過分了,客人受不了了,「來了客人,不見問吃問喝,光知道賣嘴!」

    彩娥卻哈哈笑著,進了灶房,似乎並不怕。

    梁志華被老嬸子牽著胳膊,進了上房,脊背上的芒刺似乎消失了。他坐下來,尷尬地裝著煙末兒,劃著名火柴……她的男人犟牛受了他的整治,她跟著擔驚受怕,現在自然要出一口氣了。

    「老梁,你黑間還不歇息,真是苦累!」老嬸子念叨說。

    「大嬸!我今日來,專門給你做檢討來咧!」梁志華趁早說明來意,也許倒能免去彩娥的挖苦和諷刺,「我那年對犟牛……」

    「不要說了!事情過去了,再不要提了!」大嬸寬容大度地說,「有啥哩!犟牛是個平民百姓,掛一回牌牌,也沒傷他皮肉,沒啥!」

    「犟牛是對的。」梁志華誠懇地說,「我當初腦子發熱,聽不進群眾意見……」

    「誰都有失手!」大嬸仍然寬容大度地說,「一家人過日子,也在碰磕!大人訓娃娃,也不定都是娃沒理!『老子訓兒兒不羞,官家打民民不惱』!」

    「大嬸,我們是同志,平等……」梁志華連忙糾正說,老人把他和舊時的官家聯在一起了。  

    「一樣!跟父母一樣!」大嬸又打斷他的話,把談話的意思又扳回自己一邊,「你是書記,管了那麼多人,有多少麻煩事,哪能把個個人都端平擱穩,把件件事都弄得清清白白呢?總有個不周到的時候……」

    梁志華捏著菸捲,菸捲在手指間冒出一縷縷煙氣,在他的臉前飄流,透過煙霧,他看見老人過分寬容的神情里,遮飾著疑慮和擔憂。她怕他,怕他什麼呢?怕他爾後再行報復嗎?抑或是其它什麼原因呢?他的心裡現在才真正感覺到了那一層無形的隔膜,他沉默了,倒不想過多地解釋什麼了。

    短暫的沉默,隔膜著的難以相通的感情,使檢討者和接受檢討者都不自然了。彩娥正合時宜地走進來,打破了剛剛出現的沉悶的局面,倆人都感到解脫了。

    她一手端著竹皮暖水瓶,一手勾著兩隻搪瓷缸,一身很合適的衣服下,透出一股健壯的中年婦女的強悍的氣息,她一邊倒水,一邊笑著:「你今晚是專門做檢討來了?」

    梁志華強裝笑臉,準備接受彩娥的奚落了。

    「那就向我檢討吧!」彩娥說著,在炕邊的木椅上坐下,抬起一條腿,坐成一個二郎擔山的姿式,雙手掬著膝蓋,挺直腰板,「你的心誠不誠呢?」

    梁志華仍然笑笑,說:「心可掏不出來……」  

    「負荊請罪,應該自帶荊條!」彩娥說。這大約是個讀過幾年書的有文化的婦女吧,可能上過初中,不然怎麼知道這個歷史故事呢!她挖苦說,「我灶房裡可有的是笤帚圪塔燒火棍……」

    「彩娥!真該挨嘴板子!」老嬸子斥責兒媳,「沒大沒小,滿嘴胡噴!還不下面去!」

    彩娥瞧一眼慍怒的婆婆,卻哈哈笑著,從椅子上跳下來,順炕站著,並不介意婆婆的斥責。笑畢,撇一下嘴唇,說:「梁書記,你有心做檢討,俺媽還不敢領受呢!你看怕人不怕人!」

    「你越說越不象話!」婆婆開始動手拉扯兒媳的胳膊,「你走!去把犟牛叫回來!」

    彩娥抽回胳膊,雙手像鐵鉗一樣抓住老人的兩隻胳膊,把老人推出門:「你去叫。你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梁書記不是老虎,吃人嗎?」

    老人竟然真的走出院子去了。

    彩娥重新坐在椅子上,側對著梁志華。婆婆不在場的時光,她嚴肅起來,說:「你那天晚上在廣播上做檢討,俺一家人圍在喇叭底下聽。」彩娥抬頭瞧瞧掛在門楣上方的有線入戶的小喇叭,繼續說,「俺媽聽著,流了眼淚,說自古官家做了瞎事,誰見過給百姓賠禮認錯?聽說你在公社受批評,下不了台,老婆坐不住,睡不著,硬逼著犟牛給你送雞蛋去,叫你放寬心……」  

    梁志華揚起頭,不由地輕輕啊了一聲,眉頭緊皺起來,「有這樣的事?」

    「娃他爹是個孝子,拗不地俺媽,去了兩回。頭回去,你沒在公社;二回去,你正在機關會上檢查講話呢,他沒好意思叫你,回來俺媽還罵他不會做事……」

    「噢!」梁志華眼一閉,心在胸脯里加快了跳速。捲菸燃到最後了,燙著了手指,他又抽出一根來,點上了。

    「俺媽天天早晨叮囑他,『咱不要揭發人家梁書記!人家揭發讓人家揭發,咱不要……』」

    「老人怕我打擊報復嗎?」

    「也許是。」彩娥說,「她可說是『咱不要推下坡的碌碡』!」

    梁志華現在才明白了,在集中揭發批評他的專門會議上,犟牛閉口不吭的原因了。他一手拍著自己的腦門,盯著彩娥,什麼話也不想說了,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甚至是可笑的。

    「梁書記!」

    一聲又大又重的喊聲,伴著架子車車輪軋軋的響聲在院子響起,帶著熱誠和親切的氣流,從門口衝進來。犟牛和老大嬸,母子二人,已經站在門口,梁志華站起來。

    「你不要聽彩娥胡說!」犟牛笑著,「那是個瘋子!」  

    梁志華也笑著,沒有說話。

    彩娥撒嬌似的瞟了犟牛男人一眼,出門走了,梁志華在這一瞬間,第一次發現了這個潑辣的中年女人的那一縷柔媚之情。

    「拉葦根去了?」梁志華問。

    「噢!」犟牛高興地說,「啊呀,老梁,前幾年咱知道人家東古大隊的葦子比咱的葦子稈高,皮子厚,卻不知道人家是新品種!現在好了,你給咱鏟了劣種葦子,正好栽良種葦子!你倒辦了件好事!」

    「因禍得福!」梁志華自愧地說,「我當初,可是強迫你去干勞民傷財的事,蠢哪!」

    「人都有失算的時光!」犟牛不以為然地說,印象中執拗死犟的傢伙,此刻變得通情達理,「你這幾年在河西,苦吃得不少。」

    「唉!」梁志華搖搖頭,「盡幹了些蠢事!」

    「你的豐收渠工程,不該停……」犟牛說。

    「我說不準再說那些事,你……犟牛,記不住嗎?」老大嬸提醒兒子。

    犟牛哈哈一笑,表示再不說了。

    隔壁的灶房裡,傳出兩聲爆響,是滾油燙擊辣麵或是蔥花之類的聲音,接著,彩娥雙手端著木盤進來了,放在桌子上。盛著醋和醬油的小碗裡,飄著一層油花花;蔥花和辣子,也是油汪汪的;木盤的中央,有一大盤炒得嫩黃的雞蛋。  

    彩娥一轉身,隨即又端來兩碗乾麵,先遞給梁志華一碗,又遞給男人一碗。

    梁志華接住碗,又推放到桌子一邊,千辭萬謝,說他剛剛吃罷晚飯。

    犟牛放下碗,一家人全瞪起眼睛。

    「你讓老梁吃飯嘛,瞪眼做啥!」彩娥提醒男人,「讓人也不會讓!」

    犟牛傻笑著,端起碗,硬往老梁手裡塞。

    全家圍勸,老大嬸最著急,甚至說出不相干的話:「俺娥娥嘴頭不饒人,心好,梁書記不要計較!」

    老梁為難了。

    「老梁,你知道,這雞蛋,他爹給你送過兩回了!」彩娥說,「今日正好。」

    「對對對!」犟牛說,「你吃了,俺媽就放心了。要不,她還得催我送第三回……」

    梁志華提起筷子,飯是什麼味啊……

    犟牛在狼吞虎咽,大塊的面片從喉嚨里滾下去的時候,發出呼呼響聲。梁志華停下筷子,問犟牛說:「你什麼時候栽葦子根?」

    犟牛頭也不抬:「明天早上。」

    「我跟你一塊去栽。」梁志華說。  

    犟牛抬起頭來,醒悟似地一眨眼,坦誠地笑了。

    梁志華慢慢攪動筷子,隔壁灶房裡,大嬸和彩娥,一邊吃著飯,一邊管教著不安心吃飯的孩子,聲音是嚴厲的,感情是疼愛的,小院裡,一切都顯示出農家特有的和諧。

    梁志華一眨眼,兩滴淚水滾到飯碗裡,黃土一樣純樸的人民啊……

    1981.元於灞橋 雞冠嶺下,小河岸邊,有個尤家村。這兒的村民有句俗話: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有的愛穿紅,有的愛穿黑;有的愛唱戲,有的愛做賊;有的愛守寡,有的愛拉客;有的心善,有的缺德;有的白日裡正經八本兒,半夜卻偷著和兒媳婦掏灰……尤家村是個人過千口的大村莊,這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都不乏實例;只是在出了「尤代表」這位人物之後,才使所有奇人異事相形見絀,黯然失色。

    來到了尤家村,在田野上勞動休息的閒聊中,社員們談論尤代表,笑聲解除了勞作的疲倦;在東鄰西合互相串門的火炕上,尤代表很自然地又成為開心的話題。父母訓示兒女的時候,也習慣拿出尤家村男女老幼都能看得見、摸得著的這位人物來做鑑戒。

    尤代表幾乎無所不在!

    這是個人物……

    東溝「猿人」  

    四清工作組組長老安同志,從炕上跳下來,在炕和桌子之間狹窄的空檔里踱步。他剛從一戶社員家吃罷早飯回來,等候著兩名組員,約定中午去訪問一戶至今沒有照過面的貧農。

    老安同志踱著步,心裡發急,進村快一個月了,揭露尤家村黨支部書記尤志茂、大隊和小隊所有幹部的政治、經濟問題的各種形式的會議,開了幾十場,還是沒有抓到什麼大問題。這是怎麼搞的呢?

    工作是夠細緻、夠紮實的了。他和組員們對尤家村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挨家挨戶訪問過了,進門先問寒問暖,憶苦思甜;掃地擔水,搭手做活;坐在炕頭上,一點不怕虱子鑽到褲腰裡去。可是,一談及大小隊幹部的問題,那些正在誠懇地憨笑著的男人和女人,立刻變得拘謹起來,吭吭吧吧,話不成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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