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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領著幾個社員動手墊鋪打麥場,在場面上灑一層細黃土,把凸的地方剷平,墊起凹的地方,潑上一遍水,再灑上灰,用石滾子碾平軋實。大麥和青棵已經幹了,眼看就要上場了。他推著碌碡,獨自想著,這兩三天怎麼沒見九娃上工呢?坐不住了吧?專走黑路的鬼,這回可碰到吃鬼的鐘馗手裡了!

    第二天,喝湯的時候,老胡進了他的門,身後還跟著一位比他年齡大些的中年人,看去四十七八歲了。老胡介紹了來人的身份,說是宣傳隊隊長,姓葛,親自到小王村來了。泰來心裡更高興了,領導親自來到複雜的「小台灣」,小王村有希望變好了。

    老葛同志坐下,點燃了一支煙,問:「哪五十塊錢……」

    泰來忙說:「老胡同志一概盡知。起首是……」

    老葛同志輕輕擺一下頭,打斷他的話:「事情的過程我知道了。我是問,你借誰的呢?」

    「王玉祥的。」泰來說,「這與他無干。」

    「王玉祥是個什麼人呢?」葛隊長聲音平緩地問。

    「是……是……」泰來隊長有點說不出口了,一股寒冷的細流伴著葛隊長平緩的聲音,從他的耳朵里鑽進去,通過脊樑,直透心肺。他手足無措了,嘴張不開了,舌頭根也僵硬了。他雖是個笨拙執拗的莊稼人,早已敏銳地覺察到葛隊長的問訊里包含著什麼樣的危險了。  

    葛隊長眼裡滑過一絲得意的冷笑,看著被他一句話擊中要害而結結巴巴的隊長,把頭朝後一仰,就把話題轉開了:「今晚召開黨員大會,明早召開團員大會,明天晌午召開貧下中農會,明後晌咱倆談話……」

    泰來睜大眼睛,瞧著葛隊長平靜的臉,聽著葛隊長平緩的聲音,心裡開始毛亂了,葛隊長只叫他通知開會,卻對他保密會的內容。問王玉祥是什麼人,意思不是很清楚嗎?

    當晚的黨員會上。葛隊長面對小王村的四名男女黨員,語重心長地說:「派性在小王村是嚴重的,這是表面現象,五十塊錢的問題,現象在兩個貧下中農身上,根子扎在敵人身上,難道不是這樣嗎?」

    在團員會上葛隊長重申了這一席話。

    在貧下中農會上,葛隊長仍然緊緊抓住這一綱領性的思想進行闡釋。

    泰來看出來,葛隊長是層層發動群眾,要把目標集中到王玉祥身上去。

    後晌,他早早來到葛隊長的臨時住屋。

    葛隊長很和藹地給他談話:

    「地主分子用金錢分裂咱們貧下中農,你和九娃應該團結起來,首先揭穿敵人的陰謀。然後,你倆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解決。階級敵人想看咱們貧下中農的笑話,咱們不能上當。在這個問題上,你是黨員,又是隊長,應該主動和九娃團結……」  

    「好葛隊長哩!」泰來耐著性子聽著,實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著心眼訛我的錢,我咋樣和他團結嘛!這有人家王玉祥個屁事呢嘛!」

    「同志!」葛隊長拖長了平緩的聲調,「要從階級鬥爭的高度去認識這場糾紛,通過鬥爭共同的敵人,使貧下中農在鬥爭中提高覺悟,自己解開疙瘩。」

    「那好吧……」看著葛隊長嚴肅而又固執的神情,泰來不想再說什麼了。起身告辭的時候,他心裡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後訛人訛得更凶!根本就沒搔到癢處嘛!

    泰來又坐不穩了,吃飯也吃不出味道了,終於瞅住老胡和葛隊長不在一起的機會,問:「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頭上的頭髮硬硬地直立著,避開他的眼睛,不說話,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難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隊長說的辦法,能解決問題嗎?」

    「能啊!怎麼不能?」老胡正經地說著挪揄的話,然後告訴他,「葛隊長接到從縣上轉回來的一封『群眾』來信,是告我的,說我和地主分子穿連襠褲。葛隊長批評我把工作弄反了,沒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這不,他親自來了!把我調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來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個「群眾」是誰了。他能體諒老胡的難處,他是組員,老葛是隊長,組員能犟過隊長嗎?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說什麼,說了也不頂啥,只能給老胡加一層憂愁罷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著葛隊長將要開展的工作和所要採取的措施。看你能成什麼精吧!要是鬥爭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該多好啊!

    鬥爭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會,在飼養場的院子裡召開了,社員圍坐在五月的樹蔭下,悄悄靜靜,中間自然留出一塊太陽直she的空地。臨時從誰家搬來一張三屜桌子,作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邊,三次催泰來坐到前頭去。他實在推讓不過了,謊說他自年輕時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雖然走到桌子前頭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後跟著兩個民兵,走進會場來,他從圍坐著的社員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間那塊空出來的陽光充裕的中心場地,他又朝前走了幾步,站住了。他早已習慣於這種場合,洗得淨淨的白褂,兩手垂在髀間,身子朝前傾著,頭低下。

    葛隊長從桌後站起來,神態嚴肅,要小王村的社員都思考:五十塊錢的背後隱藏著階級敵人的什麼陰謀?

    泰來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隊長,又掃一眼九娃昂著頭,支著耳朵的得意神氣,心裡憋得好難受啊!他給玉祥老漢造成了今天挨斗的場面,又使自己陷入說不清的境地中,倒使九娃占了明顯的上風!葛隊長啊葛隊長,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弄反了,搞顛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陽下已經開始淌汗的臉,雖然過去因為放不高「衛星」被他撤了職,丟了人,爾後倆人一談早消氣了。他雖然發誓再不當幹部,卻也看見玉祥從那次教訓後,工作紮實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干,我等你明年。你明年不干,我等你後年……我這個支書,非把你拉上來不可!看你有多拗!」

    沒有等到把拗隊長拉上台,自己卻被扣上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這個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給群眾辦過好事也辦過蠢事的莊稼人啊,現在站在會場中間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們對他的功過作客觀的評價,而是要他交待陰謀!對他,一切都要從最壞處進行估計。挖空心思對他進行最惡劣的猜測。毫無顧慮地把最骯髒的語言用到他頭上去……

    「王泰來同志,你發言。」葛隊長點出他的名字。

    「隊裡買膠皮管沒錢,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塊,交給九娃,買回來水管。就這事。」泰來說。

    「你想沒想,王玉祥為什麼要借給你錢呢?」

    「是我朝他借的。」

    「他為啥這麼慷慨?」

    「那是隊裡急著用。」  

    「你得好好從本質上想!」葛隊長很不滿意地盯他一眼,然後喝問王玉祥,「老實交待你的險惡用心!」

    「我看泰來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說。

    「你倒關心集體!」葛隊長冷笑著嘲諷說。

    「我也靠集體分糧,吃飯!」

    「你是狐狸給雞騷情!鱷魚的眼淚!臘月的大蔥——皮干葉枯心不死!」葛隊長一連串說出許多精闢的比喻,「你不老實交待,咱就七斗八斗,斗得你非低頭認罪不可!」

    泰來老漢盯著九娃,他是個男人,卻一根鬍鬚也不長,冬夏都是一張黃蠟蠟的臉皮,寒風吹不紅,太陽曬不黑。這個黃臉惡鬼,他從來不在公眾場合多說一句話,夜晚卻像蝙蝠一樣活躍在小王村的那些農舍里。這是小王村里一雙陰冷的夜眼!滲蟲!

    九娃看到了葛隊長暗示的目光,站起來,不慌不忙地發言了:

    「我提一個問題:王玉祥是明牌貨,共產黨員王泰來不知道嗎?知道!知道為什麼偏找到他的門下?」

    話不在多,全看說到說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於猜度形勢的,一句順著葛隊長的心意的話提出來,直接刺到泰來心尖尖上了。泰來心裡的火像遇見了風,呼呼直往喉嚨上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佯裝得挺神氣的傢伙。  

    「我以往只覺得是泰來隊長和我的糾紛,萬萬想不到有敵人的黑手,多虧葛隊長幫我看到了本質!」

    「放屁!胡說!」泰來隊長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緊弦上,他卻氣得急得說不出話來,腿簌簌抖著,嘴上卻鼓不出勁來。

    「不能罵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養的樣子。

    老葛站起,很不滿意地盯了泰來一眼,制止了他的衝動,然後說:「九娃提的問題值得思考。」

    「啊!」泰來坐下來了,千錘打鑼,一錘定音,葛隊長已經明顯表態了,他泰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看到咱貧下中農之間鬧矛盾,我心裡很難受!深深地痛恨階級敵人分裂貧下中農隊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著,然後一揮胳膊,大義凜然地說,「為了加強咱貧下中農團結,破敵人陰謀,我——」他面向群眾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隊長,「我給泰來隊長五十塊錢,啥話不說了!」

    泰來簡直料不到九娃使出這一個殺手鐧!自己已經被納進口袋了。

    「好!九娃顧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歡迎的!」葛隊長回過頭來,興奮地瞧著泰來,「你也得有點高姿態啊!」

    泰來立起,朝前走了兩步,瞧一眼葛隊長,又瞧瞧社員。  

    「把問題搞清,誰訛誰的錢?該誰往外掏,誰就往外掏!我的姿態低!就這低!要高也能高,怎麼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塊錢了!全當……全當給鬼燒了陰紙了……」

    會場靜默。

    九娃那張陰陽臉仍然不動聲色。

    葛隊長惱恨地盯著這個破壞了已經趨於大團結的氣氛的拗隊長。

    「我宣布辭職!」

    泰來說罷,走出會場,背著手,走進空寂的街道,嚇得路上覓食的母雞撲著翅膀跳開去了……

    性格執拗而體魄健壯的泰來隊長躺倒了。他的粗壯結實的腰板,一年四季,白日裡很少挨過炕面。他從來不患感冒,消化系統的機件又運轉得特別正常,幹活是極富於韌性的。現在躺在炕上,茶飯不香,胸膛憋脹,腦子沉悶得像扎著幾道粗麻繩,只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松泛一些。

    老伴嚇壞了,請來村醫看了兩回,不頂用,就圍在炕邊催促他到縣醫院去。他不想動彈,連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見,煩透了!他在許多秦腔戲裡看到過漿子官,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黨裡頭,也有這號漿子官。老伴出出進進,大聲惡氣咒罵著,除了罵九娃,連葛隊長一齊裹進去罵。他不反感,聽著老伴那刻毒的罵聲感到解氣,胸脯里能得到短暫的,藥物也不能達到的松泛和緩解!從來遵守著勤勞,正直的家訓的泰來隊長,很少和鄉親們打架罵仗(打架罵仗在中國農村的傳統道德里也是不光彩的事),現在不僅不制止老婆罵,他簡直想跳起來,蹦出門,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來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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