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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人說,他給嚇跑咧!躲走咧!」老漢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老薛心裡好笑這個不會撒謊的老漢,又倔又稚的脾氣,他逗老漢說:「你要是在這兒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飯票給你管飯!晚上咱倆睡,十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斷氣呢!」
「你甭耍笑我老漢!」老漢笑說,口氣軟了,「人說只你知道他的影蹤兒,你倆捏得活碼號兒……」
薛志良呵呵笑著,走出辦公室,走進公社電話總機房,插了東溝大隊,又掛了南梁,都說不在。最後,終於在隔河的北灘大隊找著了。他把老漢一行三人引進電話室,把話筒交到老漢手裡。
這種從國家大機關淘汰下來分發給公社使用的通訊工具,雖不先進,拿在清末年間出生的公社王書記的老舅父手裡,大約還是新奇的,老漢看看,半天不知怎麼用。
薛志良把話筒一頭對準老漢耳朵,一頭對準老漢留著長鬍鬚的嘴,坐在一邊。那些沒完沒了的困難申訴聽得他腦子壓抑而又憋悶,倒想聽聽有趣的倔老漢將怎樣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說話。
老漢對著話筒,喊說: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門下咧!」
半自動電話保密性差,話筒里傳來王書記「嘿嘿嘿嘿嘿」的笑聲。
「柿園村你表姐家那個,想當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來,叫給你說。你就給娃辦了,全當給舅辦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話,舅沒你這外甥,你沒我這老舅……」
話筒里傳出尷尬的笑聲,夾雜著為難的嘆息聲。老漢接上話:
「你舅一輩子倔豆兒脾氣,你還不知道?你媽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陣兒,你大伯,你三大脾氣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漢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從一尺長個棒槌娃,拉扯得長成七尺漢子……你而今當了官,不認你舅咧……哼!能成?早說能成的話,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淚,逗笑說:「老先生,俺王書記,充其量也不過五尺半,你咋說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漢笑著,喘著氣。
那一對中年男女達到目的了,滿意地笑著,扶老漢出門。
老薛繼續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斷了氣咧!」
老漢呵呵一笑,慡快地坦白說:「他妗子的骨頭,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薛志良一個又一個勸退來訪者,收拾好被拉亂了的家具,清掃了地面,屋子裡清靜了。從窗玻璃上看出去,一輪明月托上山嶺,清冷的月光照進屋子來。
他拉亮電燈,坐下來,渾身睏倦,從抽屜里取出起糙的方案稿本,著實作起難來:明天,要在全社基層幹部會上下達招工指標,分配方案還沒定下來,公社王書記,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托咐他「考慮」的數字已經相當可觀,名額實在不好分配了。特別是縣上轉回兩三封人民來信,揭露了「汽車換人」的秘密,民政幹部確實為難了。
「王書記今晚回社,等他定點吧!」老薛拿定不算辦法的辦法,「咱是具體辦事人,領導咋說咱咋辦!」
王書記從鄉村回來了,端直走進薛志良的屋子,順手丟下挎包,在火爐上烤火,搓著手臉,側過頭問:「你這幾天日子不好過吧?哈,保險熱鬧!」
薛志良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拉開抽屜,取出那兩三封群眾來信,默默地送到王書記手裡。看著王書記一腳踏在火爐邊沿上,仔細地閱讀著信件,時而把帶棉布帽兒的頭側過去,又歪過來,辨認著信紙上難以識別的糙字。看完之後,王書記把它交回老薛手裡,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靜地說:「社員的議論,比這信上寫的還多!話更難聽!」
老薛瞧著王書記,仍然沒有說話,他等他最後表態。王書記從火爐上取下腿腳,踱到屋子中間,抬起臉問:「我給你開了多少條子?」
「十張。」
「其他人呢?」
「十二張。」
「一共二十二張。」王書記說,「超過了全部名額的一半!餘下十八個,你給二十四個大隊怎麼分配、下達?」
「確實不好辦!」薛志良正好藉機道出自己的難處,「如果群眾問,那二十二個名額跑到哪裡去了,我不好答覆!」
「好答覆!」王書記嘲諷地說,「就說王書記給他的老上級,老親戚走了後門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給你開的那些條子,讓我看看!」王書記說。
老薛又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用別釘扎在一起的紙條,交給王書記。
王書記接到手裡,一眼也不看,順手扔到火爐里去了,騰起一股黃色的火焰,說:「四十個名額,全部分配到大隊。公社一個也不要留。」
薛志良瞧著王書記的舉動,吃驚地說:「那你給人家答應過了的……」
「讓他們罵我好了!」王書記鐵下心說,「他們罵,不過十來個人!社員罵起來,一萬多人呢!」
「別人都好說。」老薛說,「那個孫科長咋辦?咱磚廠把人家的汽車已經開回來了……」
「開回來了好!」王書記說,「咱們社辦企業要買一輛汽車,多難!現在有人送上門來,還不好嗎?」
「就怕孫科長不肯罷休……」
「不罷休能怎樣?」王書記動了氣,使勁磕一下煙鍋,「國家生產的汽車,本來就有支援農業的一份,盡叫他們搞去以物易物,以車換人,該用汽車的部門倒分配不來!」
聽到這裡,一向拘謹的民政幹部從迷濛當中醒悟過來,忍不住哈哈暢笑起來:「哈呀!我明白了!你原來給他們布置了個迷魂陣……哄他……哈呀!」
「不!不是!」王書記不笑,搖搖頭,認真地糾正說,「我當初確實是同意了的!你把我的思想看得太純了!」
薛志良收斂了笑容,心裡一震。領導者在下級的面前的坦誠,使他感動了:本來嘛!這是領導者掩飾自己思想污點的最好機會!他在有點心謊意亂的情況下,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最近在幾個隊裡,聽到的議論不少!」王書記說,「社員們拿眼睛瞪著我們,看我們咋辦?要是把好事、有利的事都讓我占了,那麼以後社員誰還聽我說話呀!」
薛志良心頭一陣陣發熱,莊重地點點頭。
「我們黨丟掉的東西太多咧!」王書記滿懷惋惜地說,「文化革命前,哪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鬼門道!如果我們不能立身於黨的原則,社員怎會跟你走!如果不能儘快恢復群眾對黨的信任,就會影響我們的整個事業……」
「放心吧!這樣,事情就好辦!」薛志良增長了信心,「名額分配,好辦得很!」
「通知委員們開會吧!」王書記說。
「好!」老薛趴在桌子上,攤開一迭表格,「我把方案一定,就去。」
老薛在表格里填上一個一個大隊的名字,又填上分配的數字。當他抬起頭,準備出門去通知黨委會委員們的時候,看見王書記靠在床頭的被卷上,睡著了。糊著黃泥巴的棉鞋搭在爐盤上,冒著蒸汽。他太累了,輕輕地響著鼾聲。
薛志良放輕手腳,取來自己的大衣,蓋在領導者的身上,躡手躡腳出了門,拉上門板,心頭輕鬆而又暢快,跑去通知其他委員去了。 那年春天,縣上給俺田莊派來了路線教育宣傳隊。麥收後,宣傳隊馬隊長兜里裝了一疊厚厚的經驗材料,凱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馬隊長前響剛從田莊拔出腳,俺三隊隊長志良叔後晌就宣布他不當隊長了。
我慌了。
我是副隊長,年初選舉的時候,大家選我,不過是看我幹活不惜力氣,辦事可靠點兒,讓我給志良叔跑跑腿兒。跟他鍛鍊鍛鍊。至於四時節令的農活安排,經營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還不入門哩!現時正當忙後三秋管理的緊火時光,他撂了擔子,我怎麼辦呢?
月色很好,我奔進大隊黨支部書記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樹下,田志德被一夥社員包圍在中間,吵吵鬧鬧。
七隊婦女郭jú艾,高喉嚨大嗓門,喊說:「把俺的圍牆挖倒,現時咋辦哩?賊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糧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麼活?」
我聽出意思了,郭jú艾家的莊基地在村子最西邊,打土圍牆時,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實,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隊裡水泥砌的自流渠,集體根本無法使這一尺之地發揮效益,郭jú艾打圍牆時就把這一尺空地圖進了院子,幹部和社員也沒有人喊查過此事。馬隊長不知怎樣把這事調查出來,親自掮上钁頭,用軍隊式的命令動員民兵,把郭jú艾家西邊的圍牆給挖倒了,為田莊大隊爭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聽著,皺著眉,苦楚著臉,說:「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二隊的成林老漢趕緊搶上插話:「把沒收俺的羊奶錢……」
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漢的小孫子,一生下來就沒奶吃,老漢買了一隻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裡四口人一個胃口,都喝不慣羊奶那股膻味兒,就用孫子喝剩的羊奶餵豬。恰好臨近小學校有個教員患胃疼病,想訂奶……同樣,馬隊長認為這是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把錢沒收了……
田志德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的表情更苦楚,重複著同一句話:「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我看著那一堆糾纏不休的社員,心裡可憐起田志德老漢了。馬隊長在田莊東戳一扁擔,西砸一槓子,打下一鍋漿子。現時他屁股一拍,回縣領賞去了,把這一灘粘漿子,全部倒在老漢頭上了。
老漢象是麻木了,任誰用高嗓門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調調訴敘也好,他一概不動聲色,開口就是那兩句話:「甭急……」
我敢說,站在這兒的人,誰也沒有我心裡的事情關係重大。我撥開人,儘量緩和口氣說:「支書,俺的隊長撂套不干咧!」
老漢猛乍揚起頭,吃驚地張著嘴:「啥?」
我又說了一遍。他把頭沉重地低下去,一隻手撐著下巴,一句不吭。
他沒問我志良叔為啥半路撂套。他心裡比我更清楚:禍根還在那位馬隊長身上。
「我早就擔著這份心!」他自言自語,站起來對我說:「咱倆一搭尋志良去。」
進了志良家院子,一見面,志良就搖手:
「支書,你甭找.也甭說,啥也不頂!」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菸。他是個實心眼的好人,不發躁,也想不出什麼動聽的詞兒來軟化志良,問了半晌,才說:「馬隊長在時,你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給三隊安排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