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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瑾仍住在原來的公寓,姚遠的那套空著。房東過來個幾趟,他和房東商量,那套他也租下來。他愛靜,不想被人打擾。
夜深的時候,他會在陽台上對著對面的公寓發呆。諸航早已經搬走了,有個外國留學生搬了進來。挺熱情奔外的女生,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打招呼,中文講得很溜。
周文瑾現在大半時間在工信部上班,網絡奇兵那邊,他有時去開開會。接到新任務,他就呆在機房。和卓紹華時不時會遇到,而諸航,他們一次都沒碰到過。他聽說了,諸航現在國防大進修。
有一天,他去參加網絡奇兵的會議。會議開始前,卓紹華和政委在聊天。最近網絡不太平,先是谷哥事件鬧得滿城風雨,接著百度和360又掐起架來。政委說,這是怎麼了?卓紹華笑道:風平浪靜那還叫江湖?
他整個人一怔,這是諸航的口氣。顯然,卓紹華和諸航聊起過這些。那麼,和他在一起時,諸航不僅僅是一個妻子,他們會聊工作,聊人生,聊喜好,聊……他們不是奉子成婚,他們是融洽的、幸福的、合拍的!
公交車在暮色里緩緩行駛,一條路接著一條路,街道永遠是那麼擁擠,車流永遠是那麼的堵。高聳的樓房,窄小的綠地,裝飾得富麗或清雅的餐館、服裝店,老式的巷子,古舊的博物館,花香飄蕩的公園……城市就是這幅模樣。
車又靠站了,上來一撥人,原本擠得不能再擠的車廂更像是只蒸煮中的沙丁魚罐頭。誰拉開了窗,熱風倒灌進來,呼呼地竄著。
不知怎麼,周文瑾的思緒飄向了過去。
那是中秋了,氣候比現在舒服。那時,北京上空有最美的雲,公園裡有最美的紅葉,單純的年紀,他在球場上撞到了諸航。
她被汗浸濕的小臉,瞪得溜圓的雙眼,那不羈的頭髮……清晰如昨。
真是一段純潔的日子呀,他是怎麼把它給弄丟的?----這個問題周文瑾想過很多次,一直想不通。
他和寧檬的想法相同,諸航關於她的婚姻說辭,是漏洞百出的。顯然,諸航在撒謊。那麼,事情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汽車一個急剎,人群站立不住,向一邊倒去。周文瑾小心地扶起一個倒在他肩上的女子,女子羞澀地向他笑笑。他淡淡地回應了下,把目光轉向窗外。到鬧市口了,街道儼然成了個大停車場。
華燈簇簇,一個個櫥窗,競相向路人展示著各自的風情。
有一家店裡,兩個店員圍著一個顧客。她穿了條裙子,無肩、束腰,淺淺的杏色,近似於白了,恰到好處地露出她修長的雙腿、雙臂。她在鏡子前扮了個鬼臉,頭歪著,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她抬手抓了抓頭。
好像有些預感,像這迷濛蒙的夜色,隱隱約約的一個影子。
周文瑾的心忽然跳得厲害,撲通、撲通,像打鼓。
“請讓一下,我有急事,要在這裡下車。”周文瑾擠出人群,對司機說。
司機不耐煩地回道:“你瘋了,這裡能下車嗎?你想我被吊銷駕照!”
“拜託了!”周文瑾懇求道。
司機沒得商量。
車流開始動了起來,喇叭聲此起彼伏。
周文瑾不住地回望著,等著車靠站,他拼命地往回跑。他穿過紅綠燈,他看到了那家店鋪。
她還在。
他沒看錯,是的,她是諸航。
他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裡掙脫出去。於是,他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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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五)
掛在門上的古銅色風鈴隨即叮噹、叮噹響了兩聲,兩位店員下意識地都轉過身來,一起叫道:“歡迎光臨!”
諸航是從鏡中看到周文瑾的,兩隻耳朵倏地都紅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這種感覺有點像當年在籃球場被周師兄“襲胸”,可能還更難堪,更羞窘。
店員都有一雙銳眼,立刻就看出兩人是熟悉的,忙笑道:“快幫你朋友看看,這條裙子她穿非常漂亮,是不是?”
周文瑾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指甲撓了下,全身為之一顫。
大學裡,諸航要麼是運動裝,要麼是休閒裝。這樣很淑女、俏麗的諸航,他第一次見到。可是,一點點都不突兀。他是這麼強烈地意識到,諸航,不只是聰慧的,原來是這麼的美。美到令他屏息,令他有落淚的衝動。
“你們別胡說,快幫我換下來。”這條裙子,諸航說不出哪裡好,也挑不出哪裡壞,她還是喜歡牛仔褲加T恤,舉臂、抬手非常方便。但跑了幾家店,就這條不露胸不露背,勉強能承受。
“你快說啊!”店員笑眯眯的催促周文瑾。
諸航作投降狀,“漂亮,漂亮,我買就是了!”她逃似的鑽進更衣間,火速換好衣服。出來時,不自然地對周文瑾笑笑,“要去參加個婚禮,那種場合,禮貌上要穿裙子,我……沒有,所以……”她聳聳肩,從電腦包中掏出錢包,抽出卡遞給店員,擠擠眼睛,“幫我算便宜點哦!”有可能只穿一次,她覺得很不值得呢!
“下午有課?”諸航拉包時,周文瑾看到了裡面的書本與電腦,喉結蠕了又蠕,才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嗯,就一節。”不是首長的。首長今天沒去國防大,她發了條簡訊問他在哪,到現在都沒回。
“一切……都好麼!”店員把裙子裝進紙袋,不知為何遞給了他,可能真覺得他是她的朋友。為女友拎紙袋,是男友的責任。可惜他們從來都不是男朋友和女朋友的關係。
“給我!”諸航半路上把紙袋搶了過去。
因為羞澀,她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像是有淡粉的霞光從內里泛出來,那一瞬,周文瑾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諸航。
他替她拉開門。
北京的夜晚,仿佛比白天還要熱,呼吸間,都是滾燙的氣流。站一會,全身就密密地往外滲著汗。
“一塊去吃晚飯吧!”周文瑾繃起下鄂,他搶在諸航說話前,說道。
他沒有把握諸航會答應,但他還是說出了口。這附近有各種風味的餐館,如果諸航都不喜歡,他們可以去北航那邊的小餐廳,諸航常去的那家還在營業。他去過,老闆、廚師都沒換。不一定要憶舊,他們可以聊小艾的婚事、聊各自的近況。世界並不大,他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終有一天會相遇。相遇了,總得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果真諸航為難地皺起眉,“謝謝周師兄,我要回去的,帆帆在家等我呢!只要我不出差,他都要等我回去才肯洗澡、睡覺。”
周文瑾僵直著不動,他一點不想聽她說和卓紹華有關的任何事。可是,他不接話,她就會轉身離開。“帆帆?你孩子麼,他一定……很可愛。”心被指甲撓出了兩道血印,疼得無法呼吸。
諸航騰出一隻手拭汗,可真熱呀!一半是因為天氣,一半是因為緊張。“是呀,就愛和我玩個捉迷藏,像小傻子似的,每次都躲同一個地方,好了後叫我,聲音又響又亮,我得裝著很焦急的樣,屋裡院裡的跑三圈,然後才發現他。他笑得幾里外都能聽到。可是他不愛玩球,這點不像我。我姐說我小時候,整天就是球、球、球。我給他買了好幾隻球,他抱一下,就扔了……我講的話是不是很冷?”周師兄的表情好像越來越嚴肅,諸航訕訕笑著,她活躍氣氛似乎很無能。
“沒有,我很愛聽!”語氣微涼。
孩子——
聽別人說起,與聽她親口說,前者是隱隱的痛,後者是撕裂的痛。
結婚、生子,他沒有想過那麼遠。她毛毛躁躁的,那麼衝動,經常闖個小禍,自己都照顧不過來,怎麼可以勝任妻子、媽媽那麼大的責任?他錯了。她可以是個嬌柔的妻子,也可以是個稱職的媽媽。做她的孩子多幸福呀,似友似伴。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閉上眼,仿佛看到蒼茫的暮色里,自己孤單的背影,慢慢走著,就那麼到老。
諸航無力地想抓頭,就是騰不出手。“周師兄,我去等車了。”她指指站台,心裡莫然悲傷。他們終於走到這一天,說什麼都不合適了,刻意地談論天氣很傻,不如矜持、友好地告別。
周文瑾輕輕點頭,陪著她一聲不響沿著人行道,走到站台。額頭上的汗像下雨般順著臉頰流下來,襯衫濕濕地粘在身上。站台邊的燈箱上是一幅化妝品的廣告,美女化著精緻的妝,撅起鮮艷的紅唇,曖昧的眼神,似乎在邀請著男人們對她一親芳澤。燈箱前等車的還有對小戀人,旁若無人、極盡纏綿之態,讓諸航更是不自然。
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都不是去軍區大院的方向。
諸航著急了。“周師兄,你去忙吧,我慢慢等。”
“我晚上也沒什麼事。”他本想微笑,未能如願,微微抬了下眉,“豬,藍色鳶尾那件事……對不起!”
“什麼?”車流聲太響,遠遠地又來了輛公交,諸航上前一步,踮起腳,想看清是哪一路,沒有聽到周文瑾講了什麼。
一輛夾在車流中的摩托車突地越過幾輛車,從邊上竄了出來。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發生了。驚慌中的諸航忘記了躲閃,周文瑾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拽進了懷裡。在一聲鈍響之後,傳來急促的剎車聲,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摩托車手在空中甩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迅速落向地面。鮮血像朵花似的,開了一地。
諸航渾身的汗都凝住了,她瞪大眼,怔怔地看著拽緊她胳臂的手,指尖發白,微微顫抖。
她的嘴唇也是抖個不停。
她在想:如果剛才周師兄沒有拉開她,像羽毛般飄在空中的就是她麼?那麼首長、帆帆……
他在想:要是不出國留學,那麼此刻他們是什麼關係?
四目相對。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面龐,清晰得像刻在裡面。
“我……回家了,再見!”她突地把手臂抽回來,扭頭就跑。
“我送你!”他不放心她,她嚇得不輕。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音樂是特地為網絡奇兵專設的來電鈴聲,他低頭拿出手機,再抬起頭,已經看不到諸航了。
“你好,我是周文瑾。”他突然非常厭煩起現在的工作來。
“周中尉,政委讓我通知你,準備一篇大國之間如何合作網絡安全維護的論文,下月去美國紐約參加六國圓桌會議。”政委秘書公事公辦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