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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老師笑而不語,看著杜翊如何反駁。杜翊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心裡仿佛有個小人在跳舞,讓你狂,章魚怎麼就不是魚,別以為人家多長几只腳,就不是魚了,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這完全是一個全班第N矮外加成績中游者對於一個全班第三高外加成績第一者純嫉妒的腹誹。
當記分員的班長秦楓可能沒有了解過這方面的知識,溫和地說:“章魚雖然和大多數魚長得不一樣,可是也是魚,杜翊你想想看,如果章魚不是魚,為什麼帶個‘魚’字呢?”
正當龔老師準備請我們坐下的時候,沉默的杜翊張了張他淡色的薄唇,只說了一句:“日本人也帶個‘人’字。”
龔老師震驚了,眼鏡掉到鼻樑以下,在她近十年的小學教學中,杜翊怕是第一個用這種理由來證明章魚雖然帶了個“魚”字卻不是魚的人。先不管杜翊這樣的證明法有沒有邏輯性,單是這種結合了國讎家恨的語句從一個小學生嘴裡吐出,就已經可以看出我們80後這一代普遍的憤青體質,只不過杜翊後來沒有成為憤青而已。
曾經有一個日本人疑惑地問中國人,為什麼抗日戰爭過去了那麼久,你們中國人卻總是不太待見我們日本人?那個中國人說,在中國出生的孩子,身體裡面就帶著反日的基因。
這樣想想也對,我們小時候玩捉人遊戲,扮演壞人的通常被叫作“日本鬼子”;另外,小區里一個男孩子叫黃軍,本來是挺普通的一個名字,但由於電視劇上的日本鬼子往往自稱“皇軍”,所以我們以為那個叫黃軍的男孩子是日本人,沒人敢跟他玩。黃軍呼天搶地又滿地打滾要他爸上派出所給他改了名字,叫黃國強。我們這幫小鬼頭得知他原來是中國人,又敢跟他玩了,玩捉人遊戲的時候,黃國強打死也不扮演日本鬼子。可是這個黃國強長大以後去了日本留學,後來聽說他找了個日本老婆,還加入了日本國籍,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感嘆人生無常。
話說杜翊此言一出,居然沒人能反駁,班長秦楓憋了好久,小心地說了一句:“那……章魚究竟是不是魚呢?”
“章魚不是魚,雖然它生活在海里,可是它是一種軟體動物。”龔老師解釋道,“朱瑜,你們的知識水平有限,老師再給你一次機會,再說一種魚的名字。”
我咬著嘴唇,揉著衣角,腦中一片空白,還沒有從章魚不是魚的打擊中緩過神來。N年後,杜翊回憶我當時的模樣時,仍舊以 “21三體綜合症”作比喻。支吾了半天,我勉強回憶起昨晚吃的紅燒帶魚,如釋重負說了句“帶魚”之後,還警惕地看了一眼杜翊,好在他沒再來一句“帶魚不是魚”。
培根說得好,知識就是力量。
背棉花的驢子
二年級的學生開始學習造句。我是一個從小就表現出驚人語文造詣的孩子,只不過我的造詣通常被理解為怪異,因為我造的句子通常不符合正常人的審美觀,但如果拿到現在的大學生之中,往往能被作為他們的QQ簽名。
放寒假的時候,老師發了一張寫了一百個詞語的卷子,讓我們一個詞造一個句子,不懂的詞去查詞典。我潛心做了一個寒假,造了一百個句子,而杜翊用了寒假的最後三天,將所有作業給寫完了,包括那張卷子。
開學的時候,我信心滿滿地把卷子交了上去,雖然不指望老師表揚我,但心裡期望老師能給我個優。然而幸運女神似乎總不太喜歡我,沒辦法,女人都不喜歡比自己長得好看的同性。一個星期過後,龔老師把我叫去了辦公室,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隱隱覺得不安。
“朱瑜啊,你的卷子我看了,那些句子是你自己寫的嗎?”龔老師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的卷子,眉頭皺得那叫一個波瀾起伏。後來看言情小說的時候,我一直無法理解男主角看見女主角和男配角在一起時所謂的“眉心都打了一個死結”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忽然想起那時龔老師的眉頭,頓悟。
我那時那個畏縮的,心裡又是委屈又是難過,那些句子可是我獨立思考了一寒假才寫出來的經典之句,難道全部寫錯了麼?
龔老師照例拿了學習成績第一的杜翊的卷子,攤開來給我看,指著一個詞“羨慕”,說:“你看看人家杜翊造的句子多好,再看看你自己造的句子。”
我伸頭一看,他造的句子非常短也非常普通,直到現在我都不認為他的句子好,充其量只能算作正常:“我羨慕小鳥有一雙翅膀,能在天上飛。”跟他相比,我的句子更加體現了年輕一代的自信:“爸爸媽媽,我真羨慕你們,有我這麼好的女兒。”
龔老師以為我不說話,就是默認,於是又說:“你再看這個詞——‘如果……就’。”
我不屑地看了一眼杜翊的句子,心底覺得這小子太TMD虛偽了,怪不得能夠第一批加入少先隊,而我到第二批才加入:“如果每個人都捐一分錢給災區兒童,他們就有學上了。”那時很流行一個詞——“災區兒童”,沒有人知道中國哪裡又受災了,硬是認為中國處處是災區。而且,你怎麼知道人家災區兒童喜歡上學,我那時的夢想就是到災區去,可以不用上學,誰捐錢讓我去上學,我跟誰急。
話說回來,我的句子有什麼不好,這是一個未成年人對自己人生道路的深刻思考,是對周恩來總理“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熱烈響應——“如果你不好好讀書,以後就會嫁給門口賣豬肉的鄭老六。”
龔老師看了一眼我的卷子,發出一聲嘆息,“唉,你再看看這個詞——謙虛。”
我瞄了眼杜翊的句子,他是這樣寫的:“做人要謙虛,被別人表揚的時候不應該驕傲。”我心想,靠,他該不是看了我寫的句子才故意這麼寫的吧?老師,他這是抄襲!雖然改了很多詞,可是他這還是赤果果的抄襲!
龔老師拿起我的卷子,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說:“你怎麼能造出這樣的句子來呢——昨天我媽媽誇我長得好看,我不承認,結果被她揍了,還罵我太謙虛。”
我拿著卷子垂頭喪氣地回教室,上完語文課之後發現龔老師把杜翊的卷子貼在黑板旁邊讓大家多學習學習。恰好第二天開家長會,我媽回來批評我讀書不認真,說人家杜翊的卷子成了大伙兒學習的榜樣,杜媽媽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她很沒有面子。我默默拿出我的卷子給她看,看得她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最後把我的卷子放在我爸爸講義上,讓他回來看。
我爸是初中英語老師,回來之後我媽讓他看我的卷子,他答應著,最後居然忘記了。第二天收拾了講義去上課,下班之後去參加學校一個老教師的追悼會——不幸發生了,他翻公文包找鋼筆簽名的時候,翻出了我的卷子,便坐在座位上邊聽人家念悼詞邊看我的卷子,結果強忍著笑意,痛苦得就好像得了帕金森氏綜合症一般不停地抖動著身子,大汗淋漓。實在受不了,他跑去廁所放聲狂笑,出來之後發現去世老教師的兒子就站在廁所門口……☆☆☆
二年級暑假,我們小區附近開了一個游泳池,為了招攬生意,開了一個少年游泳班,請了體校的游泳隊員教五歲到十歲的孩子游泳。我爸媽小區里很多孩子的爸媽一樣,為我報了那個游泳班,交了7塊錢。
游泳班也分小班和大班,我在大班。那時候我家沒游泳衣,我媽給我換了套背心短褲就讓我這樣下水。那是我第一次去游泳池,心裡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神聖感。
游泳老師在給我們講游泳池注意事項的時候我沒有認真聽,因為我的惡習仍舊改不了,游泳班的人都到齊之後,我又開始尋找誰比我矮,很幸運地被我找到一個,我便下決心要和她成為好朋友,那個倒霉孩子叫林娉。老師講完之後就讓我們先下水池熟悉熟悉水,告訴我們水並不可怕,要我們喜歡水,把水當作自己的好朋友。我聽了這話覺得那個老師好傻,我們都多大了,還把我們當小孩子一樣。(你也就一小孩子)大家像下餃子一樣噗通噗通跳進水裡,我見那個林娉也下了水,趕緊也跳下去,準備跟她搞好關係。誰知我這一下水,完了,水池對我來說好深,腳還沒碰到池底,我就開始掙扎,手舞足蹈,花枝亂顫,喝了好幾口水,本來想吐出來,卻咽了進去。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死亡離我這麼近。
“亂折騰什麼。”不知從哪裡伸來雙手臂,把我的腰託了起來,我奇蹟般地站定了,驚奇地發現……水只到我胸口。所有人包括老師都看著我,有人在笑,有人在狂笑。我看看正前方,剛才托住我的人是杜翊,水面只到他腰上一點,他臉上頭上滴著水,沒有笑,鄙夷地看著我,說:“你去小班吧,在兒童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