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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石愣住,眨下眼,終於明白過來,臉便開始發熱。幸虧這是在夜裡,日光能讓一切情緒都無所遁形,可落地燈卻會把人的情緒半遮半掩起來,曖昧,並看不清楚。
“周石,”劉遠吸了口煙,又輕輕呼出,臉微微仰起,望著虛無的天花板,“你騙過小男孩兒沒?”
煙霧把劉遠緩緩的包圍起來,周石忽然產生種錯覺,好像男孩兒會隨著這白色粉塵一起消失。
“……有。”
“說來聽聽呢。”
“想聽哪一件?”
“印象最深的。”
“呃,從前有個瘦猴總愛欺負我,吃飯,他搶我肉,堆沙堡,他搶我鏟子和小桶,後來我就騙他說花園兒的游泳池裡有怪物,趁他探頭探腦看的時候,把他給推下去了……”
“他死了?”
“怎麼可能,老師聽見聲兒馬上就過來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撈上來了,那個池子才一米。”
“你被胖揍了吧。”
“這個還真沒,連批評教育都沒有。”
“……”
“好吧,我也跟著一起掉進去了,而且還是被後撈上來的,在醫院觀察了三天呢。我爹差點沒把幼兒園平了。”
“於是,這個所謂‘從前’就是指學齡前咯?”
“嗯。”
劉遠終於不再看天花板,而是對著有驚心動魄童年的男人眯起眼睛:“信不信我拿煙燙你。”
周石揚起嘴角,特自覺的擼起袖子,把胳膊遞到劉遠面前:“選個好地方。”
劉遠愣住,周石的手臂上大大小小几個煙疤,錯落著,透出幾分猙獰。
“你個白痴,”劉遠聽見自己澀澀的說,“有疤多難看。”
“可不,當時就沒你這覺悟。”周石笑笑收回胳膊,又給自己點了根煙,半晌,才淡淡的說,“我沒騙過小男孩兒,我他媽都是被騙的……”
周石的側臉,融合了男人和男孩兒的兩種氣質,因而有種特別的迷人味道。劉遠看著看著,就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我剛進圈兒那陣子喜歡上一小孩兒,嘖,老水靈了,讓你覺著不把他捧手心兒里那都是犯罪。而且嘴特甜,一口一個哥哥能把你骨頭叫蘇了。我那時候懂啥啊,實實在在就折進去了,他說什麼我都聽,那時候我還沒畢業,家裡月月給的幾千塊錢除了吃飯,剩下全給他刮去了,媽的,他是真能刮錢……”
劉遠靜靜聽著,他試圖還原周石講述的過去場景,可最終發現,他真的想不出周石在那個時空里的樣子。
“要真刮我一個也就認了,誰讓咱稀罕他呢。可後來我發現,合著肥羊不光我一個,還他媽各年齡層都有,我當時就怒了,結果人家和我說啥,這叫周瑜打黃蓋,而且我還夠不上小肥羊,毛根本不夠薅的!我操!”周石明顯又氣憤了,直接把還剩多半截的煙狠狠按熄在菸灰缸里。
“周瑜打黃蓋麼,”劉遠點點頭,“你也打他唄。”
周石撇撇嘴,小聲嘟囔:“那哪兒下得去手。”
劉遠無語,沒好氣的給了他腦袋一下:“活該。”
“沒說完呢,”周石還來了興致,“後來我畢業不就進我爸公司混了嘛,然後有次又在酒吧看見他了,他在台上跳舞,我就給他猛勁兒砸錢,操,給他砸得臉都綠了,哈哈。”
劉遠十分不能理解這種非人類的心態:“那人家在後台數錢樂的時候你沒見著。”
“不可能,”周石斂了誇張的笑容,只在嘴角留個壞壞的弧度,“他指不定多心疼沒一薅到底弄個持久戰呢。唉,這就是沒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形上學害死人。”
劉遠無語,並且強烈克制翻白眼的衝動:“你這人生軌跡都新鮮,就為這麼個傢伙你把自己胳膊當菸灰缸?”
“不至於,”周石輕輕的深呼吸,慢慢安靜下來,“煙疤是另外的故事了。”
劉遠沒防備,被周石的深沉給弄了個措手不及。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於是他連忙說:“得,你別給我講了,我腦袋疼。”
周石樂呵呵著聳聳肩:“行,反正都陳芝麻爛穀子了,老子現在是鬥戰勝佛,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而且兵不血刃!”
“呸,還不就是走路上被車颳得次數多了,所以自己也想做馬路殺手。而且專開所向披靡的大貨,人擋撞人,車擋撞車,”劉遠給周石做了總結,“你這叫反社會傾向。”
周石很認真的聽劉遠說這一大堆,末了居然還煞有介事的點頭感慨:“沒辦法,環境培養人啊。”
劉遠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吸口煙覺得心裡平靜了點,才略帶嘲諷的扯扯嘴角:“一句話,GAY圈有風險,入圈需謹慎。”
周石安靜了很久。客廳時鐘的滴答聲規律而富有節奏,就像人的心跳。
劉遠斂下眸子,沒有去看男人的表情,因為他也不希望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
好半天,劉遠才聽見周石說:“恩那,這話我喜歡。”
第27章
那一夜劉遠和周石就那麼靠著沙發睡著了,周石的家很溫暖,也很安靜。夢裡劉遠還好像能看見那個帶著大落地窗的陽台,遠處沒有層疊的高樓,只有悠然的山,輪廓被月光染得模糊,恬靜的美。
劉遠是先醒來的,周石抱著沙發枕好眠正酣。男人穿著鵝黃色的睡衣,於是劉遠忽然覺著周石蜷在那裡很像個半生不熟的雞蛋黃,拿手指頭戳戳,還會晃晃的那種。
輕輕的退開些距離,劉遠儘可能安靜的起身,卻在站直的一剎那,被屁股後面直竄而上的疼痛弄得險些再次摔倒。
清晨的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撒進來,刺得劉遠眼睛痛。
他深深吸口氣,尼古丁的味道。
衣服本來就是穿著的,所以這會兒他只需要用口型對著周石無聲的道句“再見”,便躡手躡腳的離開了這個舒適的地方。
郊區的風有些涼,劉遠拉緊衣服。昨天沒怎麼覺出來,現在尾椎那裡疼得厲害。他一想到郭東凱居然能那麼推他,就覺得心寒,可再延伸,那寒又變成了委屈。
劉遠想不通自己究竟哪裡沒做好,就像他想不通郭東凱為什麼一定要結婚。
明明可以不結的不是麼,他的父母在國外,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壓力,就這樣兩個人一直過下去不好嗎?
時間太早,公交車站幾乎沒有人。劉遠站在那裡等了很久,終於看見一輛空車於晨霧中逐漸清晰。劉遠投幣上車,司機難得的沖他微笑。劉遠忽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日本鬼故事,說是每天早上六點,會有一輛通往地獄的班車到站,一旦你坐了上去,那麼便無法中途下車,只能任由著被拖往地獄。
中途公車到站,又上來好幾個人,有老人,有學生,有上班族,還有看不出職業的奇裝異服者。都是陌生的臉,大家分別找地方坐下,或看窗外,或聽MP3,或發呆,互不交談。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輛公車只是短暫的交點,不久之後人們便又會各自分開。
劉遠也知道。所以他也安靜的沉默著。
這個城市那麼大,這裡的人口那麼多,可能和你擁抱的,沒幾個。
屁股口袋裡有什麼一直在硌著,劉遠費力的把它摸索出來,原來是從昨天晚上就一直關著的手機。按下開機鍵,開機畫面是他自己設定的,他和郭東凱唯一的那張合照。
照片上的自己樂得像只米老鼠,男人則眉頭輕鎖頗帶點憂鬱。劉遠忽然想不起那是多久之前的夜晚了,只有蛋糕上糙莓的清甜,還在記憶里飄著果香。
一條簡訊鑽進來,發件人是郭東凱。
劉遠迫不及待的打開,稀少的字只占了屏幕兩行。
【沒出什麼事吧,收到簡訊回我一下。】
劉遠把簡訊反覆看了很多遍,他想回,想和郭東凱說話,他甚至已經輸入了“我好得很”,可直到把那幾個字看得不像字了,還是沒按下確認發送。
公車顛簸得厲害,劉遠死死的抓著前方的椅子背,覺得呼吸困難。
這個城市這麼大,這裡的人口那麼多,可他確實就只喜歡郭東凱。真的,很喜歡。
那之後過了幾天,周石時不時的就總來個電話,要麼是約他出去,要麼就是閒嘮嗑。劉遠心裡很感激,也會和他出去或者閒扯,但一放下電話,或者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便又會開始想郭東凱。這好像成了一種頑疾,無藥可救。
他會從他們兩個剛認識開始,把所有快樂幸福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提取出來,反覆回憶,直到筋疲力盡。他也會買一堆啤酒,找個僻靜的公園,一罐一罐的往嗓子裡倒,有趣的是無論多麼酩酊大醉,他總能自己搖晃著摸回宿舍,然後再倒頭睡去。
離開郭東凱的第五天,劉遠終於熬不住,他鬼使神差的又去了男人的公寓。可家裡沒人,大門緊鎖。他從孟鶴那裡借來的鑰匙在上次吵架時遺落在了屋子裡,於是他只能在門口等。
先是站著,再來坐檯階上,直到水泥涼得屁股沒了知覺,他才又改為蹲著。他不住的想等郭東凱回來他要先說什麼,就這樣翻來覆去的,想了一夜。
郭東凱一夜未歸。
劉遠不甘心,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執著的想要成就某件事,想得哪兒都痛。
郭東凱在外面晃蕩了幾天,第一次回這個公寓。其實公寓已經亂得一塌糊塗,他沒找鐘點工來收拾,也不打算自己收拾,所以他想不通幹嘛還回這裡。
但開著開著車,等回過神來,已經到了樓下。
郭東凱不喜歡高層,那會讓他覺著自己像住在火柴盒裡。所以他的這間公寓只有十二層,他住十一,電梯一上一下也只需要幾十秒。
紅色的數字不斷變換,終於,電梯停住,門應聲而開。郭東凱走出去,聲控燈啪的亮了起來,然後他看見了劉遠。
節能燈把一切都照得慘白而刺眼。
小孩兒就蹲在自己家門口,頭低低的抵著膝蓋,像只被遺棄的小動物,蜷成小小一團,透著讓人心疼。
郭東凱不知道他在黑暗裡等待了多久,只是這會兒感應到光亮,小孩兒便猛的抬起頭,大大的眼睛先是由於不適應而微微的眯了眯,然後才慢慢的張開。
郭東凱覺得不是滋味:“等多久了?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劉遠似乎想說什麼,可剛張嘴,眼淚就下來了。先是無聲的哭,再然後控制不住的抽泣哽咽。細碎的聲音溢出來,又一點點的散在了空曠得近似荒涼的樓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