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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就得金大福好使,小崽子一臉欠抽樣兒地聳聳肩膀,不說話了,但哼起了東方紅,我懷疑他一分鐘不出聲兒能憋死。
我覺著這屋兒的關係挺微妙,周鋮和金大福按理說都搞一起了關係應該緊密吧,但不,除了周五、周六晚上的吭哧吭哧,平日裡倆人並不膩味,當然關係總歸近一些,表現出來的就是交流多一點,不像容愷,誰也不樂意搭理,而容愷呢,也好像誰都看不上,今天嘲諷這個兩句,明天譏誚那個兩句,似乎別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滿足。金大福不是這屋的牢頭獄霸,但威懾力還有點兒,有時候呲兒容愷一句後者就不敢硬碰硬了,周鋮其實是這屋兒里最像個正常人的,舉個例子,你擋住他路了,他會停下來沖你笑一笑,然後說聲,借過。他媽外面最簡單的一件事兒放這裡就像鐵樹開花。但偏偏容愷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是瞧不上周鋮,平日裡陰陽怪氣的話一大半是揶揄對方的,但周鋮從沒反應,不像金大福急了還能呲兒一句,他真就照單全收,直到容愷自己都覺著沒意思。
所以截至目前,我對周鋮印象最好。雖然是被金大福搞,但其實周鋮渾身上下並沒有娘們兒氣,一七七左右的個頭,略顯欣長的身材,加上那副眼鏡,特像個教書先生。他那氣質怎麼說呢,溫和內斂里又帶了些冷,可這冷並不會強烈到把人凍傷,反而透著一股子堅韌。
也不知道容愷瞧不上他哪兒,不過對於一個瘋子來講,他瞧不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常。
周鋮的關心點到為止,簡單兩句,便轉身回了自己床上。
這下到我了。
走過去,友好地朝對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是新來的馮一路,咱們認識認識?”
啞巴緩緩抬眼,看著我,不說話,也沒動作。
近距離觀察,我才發現啞巴真的很瘦,其實他的個子比容愷要高,和周鋮差不多,但因為火柴棍兒似的胳膊腿,總讓人產生一種他還是個孩子的錯覺。啞巴的皮膚很黑,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曬的,五官沒什麼出彩的地方,除了眼睛。
那雙眼睛現在看著我,特別的亮,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兩顆黑色的鑽石,那麼我挺幸運的,此刻,見著了。可我又沒辦法目不轉睛地看很久,因為藏在極亮光芒下的,是極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仿佛多看上一會兒就要把你的靈魂吸進去。
“喂,跟你說話呢好歹回一句。”我承認我被他盯得不太自在,所以沒話找話。
啞巴的眼睛微微眯了下,嘴唇似乎要動,還還沒等他說話,容愷倒先怪叫起來——
“馮一路你是腦子不好使還是耳朵不好使啊。跟你說了他是啞巴,啞巴什麼意思明白嗎?就是不能說話,沒法說話,不會說話!”
我愣在當場。
我腦子沒毛病,耳朵也沒毛病,我聽見容愷叫他啞巴了,可我以為那只是一個綽號,可能是因為他比較酷,話少,就像叫面癱的也不是面部神經肌肉真有問題,不過是不苟言笑罷了。
或許是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經,啞巴忽然從窗台上跳下來,撞開我,逕自走向容愷,後者好像沒想過還會有這變故,直接傻那兒不動了,然後輕輕鬆鬆被人單手拎著衣領提起來,一個甩,咣當飛自己床上去了。
“哎喲我操,啞巴你發什麼神經!”容愷從下鋪爬起來,揉著磕到牆壁的後腦勺,齜牙咧嘴。
啞巴看都不看他,撈過容愷剛剛坐過的凳子,坐下,把容愷的演算紙翻了個面,用沒打石膏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半截鉛筆,開始在紙上寫字。
我完全搞不懂這演的是哪一出,正鬱悶著,啞巴忽然又站起來,走向我。
屋子攏共這一畝三分地兒,啞巴沒走兩步就到我跟前了,我好整以暇地挑眉,等著看他能出什麼么蛾子,我甚至開始考慮如果他準備用對待容愷的招數對我,我是應該配合著飛出去呢還是直接把人踹趴下。
但啞巴又做了件讓我意外的事。
我莫名其妙看著被兩根指頭捏起來的幾乎能透光的劣質紙張,那是監獄裡寫材料通用的稿紙,和我小時候在奶奶家看見的我爺的黨員思想匯報材料一個樣兒,紅色的方塊格,下面還有某某監獄的落款。
容愷寫在背面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式被光一打,全映到了這一面,搞得我視野里一片模糊,但我還是努力找出了啞巴要傳遞的信息。
花雕。
字寫在第一行的前兩個格子裡,看得出寫的人努力想要讓它們端正,奈何效果不佳。
“花雕?”我半試探半玩味地念出這兩個字。真名?諢名?還是逗我玩兒?
不想對方點點頭,然後把紙和筆遞給我。
跟這位兄弟交流那得用猜的,好在我馮一路還算靈光,當下把紙墊手裡,在第二行的前三個格寫下我的大名。
寫好後遞給花雕,他定定地看,很認真的樣子。這讓我有一種被人尊重的微妙滿足感。尊重,真是這鬼地方最稀缺的東西了。
過了會兒,看樣子花雕是記住了,把紙隨手放回桌面,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愷的上鋪,這會兒距離近了,小瘋子立刻抬胳膊敲床板:“你個死啞巴,也就能欺負欺負我,有本事你把別人胳膊打折別自己掛夾板兒啊!”
花雕不理他,繼續採取無視原則。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東,骨子裡就有那麼點兒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兩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容愷床上,伸胳膊就把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說你是賤啊還是欠啊,人家都不樂意搭理你你還沒完沒了了!”
容愷讓我勒得喘不過氣兒,一個勁兒喊:“路哥路哥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麼!”
我無語,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虧。
鬆開胳膊,我沒好氣地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小子屬泥鰍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愷嘿嘿一樂,興味盎然地看我:“哎,馮一路,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
看見沒,剛還路哥呢現又馮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這裡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覺著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聽見沒,”容愷忽然大聲嚷,“馮一路可把咱們都罵進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這麼當我面兒挑撥離間?”
容愷腦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我有種強烈撓門的衝動,下意識去看另外一位被點名的兄弟,人家波瀾不驚地翻了個身,只留給我一片廣闊的後背。
立體環繞音還在繼續——
“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內俱焚的扶著牆回到自己床鋪,我算知道金大福為什麼光嘴上罵而不動真格的收拾容愷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認真,你就輸了。
第6章
本以為回來個獄友,屋裡的氣氛能從默哀變成輕音樂,可花花在紙上給我寫他名字的剎那,我就知道,我天真了。
當然這並不是花花的錯,我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天天像容愷似的做個話嘮,可是他不能。我其實挺同情花花,但我努力不把這情緒表現出來,換位思考,我要是花花,我也不樂意天天讓人拿“你真可憐”的眼神兒看,儘管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有時候我挺羨慕容愷的,那小子是真沒心沒肺,所以活得痛快而欠扁,且全然沒有罪惡感。
此刻,浪完了的小瘋子總算消停,盤腿坐在床上閉目凝神不知冥想著什麼。
我也是閒的,他抽的時候吧我覺著鬧,可等他也安靜下來,這屋兒就真沒法呆了,所以我還要上趕著跟人說話:“小瘋子,你這是要成仙哪。”
容愷就是有這本事,瞬間領悟我在呼喚他,立刻瞪過來抗議:“誰讓你隨便給我起外號?”
我挑眉:“你叫花雕啞巴經過人同意了麼?”
“我那是陳述事實。”
“我這也很客觀哪。”
“……”難得容愷被我擠兌詞窮,不過也就兩秒鐘,人家又捕捉到新重點,“外號面前人人平等,你得給他們一人想一個。”
我心說容愷你真夠無聊的,可事實上,我也比他有聊不到哪裡去,當下腦袋裡就浮現出各式各樣的暱稱,最後我猥瑣一笑,用視線掃過屋裡的每一個人:“話嘮的,小瘋子,睡覺的,大金子,看書的,書呆子,上面躺著那個,花花。”
容愷前面還還聽得津津有味,到最後一個不樂意了:“為什麼就他特別?”
我暈,這也爭:“那給你也來這款?容容?”
對比產生美,容愷立刻欣然接受了前一個,然後抬手捅捅上面的床板:“嘿,啞巴,你覺著花花這名兒怎麼樣?喜歡就拍兩下床,不喜歡就拍一下。”
我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就像小時候聽老師宣讀考試分數。
砰——
不是拍的,是捶的,花雕真給面子。
“呸呸呸,”容愷一邊揮舞著胳膊撲棱自己腦袋一邊衝上面喊,“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唄,要不要使那麼大勁兒啊,這落我一床的灰!”
我默默起身。
打開十七號的門,振臂狂呼:“報告,我想去活動室!”
媽了個巴子的這地兒沒法呆了!
“怎麼事兒那麼多,吃飯回來的時候不直接去!”正跟樓道里下棋的兩個斜管犯不太樂意地喊了句,但還是有一個人起身走了過來。
二監十七個號子有三個管教,包括俞輕舟,但卻有好些個協管犯。協管犯,顧名思義,輔助管教管理犯人的犯人。這些人大多快刑滿了,屬於寬鬆監管階段,所以被警力嚴重不足的獄方以及占著坑也不樂意太勞累的管教們攜手提拔成了幹部。
把我順利帶到活動室後,斜管犯就趕忙返回去下棋了。活動室里有兩個管教,正在窗口聊天,那個位置挺好,小風愜意空氣新鮮,還正好能把活動室收於眼底。
俞輕舟不在,我來活動室幾次都沒見過他,我估摸著這傢伙又在辦公室睡覺呢。
“喲,馮兄弟來啦。”我前腳剛踏進活動室,後腳正無聊的熟人就靠了過來。
李重生,號稱三十五可麵皮兒怎麼瞧著都是五十三,96年進來的,二監十四號的資深犯人。
要說我和他其實也談不上多熟,只能說那人太自來熟,呃,當然,我也有點兒這傾向,於是活動室里共處沒幾個晚上,就成倆老娘們兒了,沒事兒就湊一起張家長李家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