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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噁心歸噁心,畢竟一個看守所里出來的,確切的說昨兒的方塊軲轆車上我倆面對面啃的饅頭,那時候他還五官端正唇紅齒白,才一天工夫就讓人收拾成這樣,我有點兒不忍心看。
王八蛋不管那個,門一關,把兩本複印的冊子丟到我倆面前:“監獄的規章制度,一天半時間給我背熟,明天下午檢查。”
合著是來政治學習的。
我隨手翻了兩頁條例,作息規定內務標準包括勞動改造都在裡面,還有獎懲分制度。雖然不知道那分是幹什麼用的,但今天這事兒的性質我明白了——入行之前我在工廠幹過一段,也這樣,剛進來必須接受入職培訓,完後才能上崗。
“王……呃,管教,我能拿回宿舍去背嗎?”整個辦公室就一張桌子,我和西瓜挨著坐在一邊,對面就是王八蛋,這壓力不是一般二般,就他媽一座泰山!
“雖然我也不樂意看你們,但沒辦法,不行。”俞輕舟假模假式地嘆口氣,就好像他多煩惱似的,嘆息完,這孫子又似笑非笑地看我,“你給我起的什麼外號啊,王什麼,全念出來聽聽。”
我心裡一抖,王八蛋倒夠敏銳的,也對,好賴是個警察,基本素質擱那兒呢。
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裝相誰不會啊,立刻趕走剛烈綻放溫柔:“哪有什麼外號,這不是我在看守所呆過幾個月嘛,那兒的管教就姓王,冷不丁到這裡,一時嘴快就禿嚕了。”
王八蛋聽我瞎掰完,沒出聲,又拿看東西的眼神兒看我,對,我可算找著詞兒形容王八蛋那讓人特想揍兩拳的眼神兒了,就是“看東西”,仿佛我們這些犯人都是無生命體,和一張床,一個杯子,一架儲物櫃沒任何區別。
“在這裡少說少錯,”王八蛋終於開口了,涼涼的語氣仿佛事不關己,“不然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沒說話,一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威脅,二來,就當真是威脅我也不準備就範。倒不是非要和王八蛋頂著干,而是什麼叫少說?變成十七號裡面那仨的殭屍樣兒?我不行,我可以接受改造,但不接受被格式化。
王八蛋並不在乎我的態度,就好像他只是閒來無事想起了提兩句,聽不聽得進去是我的事情,與他無關:“現在是上午八點半點,十一點半我會過來檢查,你們最好已經背完三分之一。”
我瞧著王八蛋有離開的架勢,於是特嘴欠的問了句:“管教,你不看著我們?”
真不怪我,昨天來這兒的路上看守所的管教給我講了仨小時,到這裡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注意什麼不用注意什麼,其中最重要的一點,監舍外,無論什麼活動必須有教官跟隨,如果隨意在獄內行走,武警會把你喝住,一旦發現你不聽或者有不軌的行為,直接開槍。於是等式出來了,有教官=安全,沒教官=擊斃。
或許是我的問題太出乎他的意料,王八蛋居然難得的笑了下,不是皮笑肉不笑,也不是陰陽怪氣,就很正常的那種,以至於他濃烈的吳鎮宇氣質中出現了一絲陽光:“你想越獄?”
靠,這問題能隨便問嗎!
我趕緊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就好像背後有人拿槍頂著似的。
王八蛋指指西瓜:“那你看他都成這樣了,你還準備揍兩拳添磚加瓦麼?”
“怎麼可能,”我想都不想脫口而出,“畜生都干不出來這事兒!”
“那就結了,”王八蛋聳聳肩,“我就在隔壁辦公室,想上廁所了喊報告,不過能忍最好忍著,因為我想眯一覺。”
我看著王八蛋消失在門口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真這麼走了,留著敞開的門,和行動自如的我們。我說不越獄你就信了?好吧,就算你對外面的高牆電網崗哨武警有信心,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頂多是被崩了,可我被崩你就不用負看管不嚴的責任了?
所以我說什麼來著,都是神經病!
“路、路哥,咱開始背吧。”估計是我臉上的表情比較猙獰,給西瓜嚇得說話都不利落了。
“背什麼背,你先說說這臉怎麼回事?”雖然我看不起西瓜,但畢竟有那麼幾個月的緣分在,不管不問的總覺得不痛快。
“就那樣唄,他們聽說我犯的是……那事兒,就一個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找茬折騰我。”西瓜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你個慫貨!”我這叫一個恨鐵不成鋼,“他們想折騰你就敞開大門迎接啊,不會揍回去?還有他媽的管教呢,不管?”
“不管,”西瓜的肩膀開始一抖一抖的,居然真就哭了,“媽的他們都是一夥的,路哥,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我肯定會被他們弄死……”
我不喜歡西瓜,但看他一大老爺們兒哭這樣我是真難受,可我能做什麼。問兩句?安穩兩句?說到底我也是個囚犯,自顧尚且不暇,還能把手伸到另外一個監區?
“要不,你就申請換監區……”我想來想去,就只想出這麼一個招兒。
“我提了,”西瓜忽然激動起來,聲嘶力竭的叫,“他們笑我異想天開,說我就是死也得死在十五監!”
十五監……
我想起了容愷的反應。
“你們誰是郝強啊?”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真的很好聽,我不會形容,就有點兒像小溪里的石頭,被水沖得圓圓潤潤的,用手去摸,特舒服。
西瓜也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起立:“報告,我是郝強!”
我嘖嘖稱奇,在規矩這方面,西瓜倒是很有天賦。
“我看也是你。”說話間來人走進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襲白大褂,背個藥箱,帶著無框眼鏡,文質彬彬。
我有點兒鬧明白這人來幹嘛了,趕緊起身給讓地方。
男人也不客氣,把藥箱放到桌子上後很自然地坐到我之前的位置,借著打開藥箱,拿出棉球、碘酒、紫藥水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兒。
西瓜也看出來這是位白衣天使了,連忙端正坐好,把臉貼過去給人家鼓搗。
沒一會兒,西瓜臉上就萬紫千紅了,但這五顏六色卻讓人踏實。男人收好器具,又拿了一小袋藥放到西瓜手裡:“早晚各服一次,一次兩粒,消炎止痛的。”
西瓜簡直感激涕零,一個勁兒點頭哈腰說謝謝。
男人起身把藥箱重新背好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忽然回過頭來:“聽俞管教說你是十五監的?”
西瓜不明所以,頂著兩行鼻涕發呆。
“幾號的?”男人又問。
我趕緊推了西瓜一下,後者終於反應過來:“報告,十五監七號!”
“哦,”男人歪頭想了一會兒,“七號……有個叫劉迪的吧?”
“呃,嗯。”西瓜愣愣的應著。
“和他搞好關係,以後你就不用見我了。”
隨著最後一個字,白衣天使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那形象,真他媽高大。
顯然西瓜也這麼覺得,涕淚橫流的一張臉開始閃爍“我要活下去”的光輝。
坐回寫字桌,我看著上面用過的棉簽發呆。倒不是埋怨白衣天使光治療不收垃圾,而是這麼個人肯定是坐在醫務室負責一個甚至幾個監區醫療的,沒道理平白無故出現在監舍樓里,除非,有人特意找他過來。
俞輕舟,你在隔壁睡得還好嗎?
第4章
王八蛋給的小冊子分兩個部分,前面幾頁是行為規範,一共三十八條,後面是規章制度,那可就多了,什麼軍事化管理制度、勞動改造制度、義務教育制度、考核減刑制度等等,我他媽上學時候都沒這麼認真過,一首五言絕句背下來十個字兒就能讓老師感激涕零表揚我一上午,可是在這裡,整整兩天,我竟然和西瓜耗在管教辦公室真的把那該死的三十八條背完了。至於後面的制度,誰愛背誰背,老子是不奉陪了。西瓜原本還有點兒躍躍欲試,可在讀完一遍就頭暈眼花後,果斷放棄。我很鄙視這種人,要麼你就堅持,要麼你就自個兒做主愛誰誰,非等其他人撂挑子了才跟著起鬨,什麼玩意兒。
不過西瓜那兒總有些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小道消息可供我解悶,所以看在他還有點用處的份兒上,這學習的搭班子總算沒散夥。
聽包子說十五監的監區長挺有背景,連帶著十五監的管教也都各個威風八面,同時十五監大多是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這刑期一長,自然就容易培養出派系勢力,比如幾號和幾號是一夥的,幾號和幾號互相看不順眼,再比如誰誰誰坐擁十五號半壁江山,有人幫著整內務,幹活,打熱水,跑腿。
因為我在二監,所以包子所說的東西在我聽來無比遙遠,但當他絞盡腦汁好半天捅出個“坐擁半壁江山”的詞兒之後,我樂了。不知道是這幫人自我感覺太良好還是坐牢實在無聊非弄出些虛幻的東西給自己以精神上的慰藉,都他媽進班房了,還什麼坐擁江山,你當你玩兒穿越呢?
倒是王八蛋的八卦讓我有點興趣,聽西瓜說這考核原本是各監區負責各監區,可因為這回過來的新號兒就我們倆,監獄領導一想,合併教育得了,於是西瓜就被送了過來。其實培訓新犯人這事兒誰也不樂意干,無聊啊,又沒工資又沒獎金還得保姆似的看著守著提問檢查,所以說西瓜被送過來而不是我被送過去就充分說明,王八蛋被人欺負了,苦差事通常落在沒什麼權勢背景或者和領導沒搞好關係的人身上,顯然,王八蛋混得也就那樣兒。
這個認知讓我神清氣慡,通體舒暢。
第二天下午,王八蛋如期對我們進行了考核,無外乎就是整體背誦,再抽查。對於我們沒背規章條例這傢伙似乎早就心裡有數,只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說:“可以啊,這麼多新號兒還就你倆真敢一點兒都不背。”
“不是,管教,”西瓜脹紅了臉著急忙慌的解釋,“我倆腦子笨,那個三十八條就要了我倆命了,實在是……”
“原來五十八條呢,”王八蛋打斷他,很輕蔑的眼神和口氣,“現在改成了三十八條,知足吧,看國家多體貼你們。”
西瓜沒話了。
我原本就不想說話,多和王八蛋說一句,我就克制不住想往上招呼拳頭。
“入職培訓”就算這麼完事了,之後王八蛋讓我倆把材料帶回監舍,說是必須認真研讀那些規章制度。我起初沒當回事,直到對方一句“不然等哪天你發現自己的刑期從六年變成了七年,哭都來不及”,我才真正重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