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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來幹嘛,屋裡跟停屍房似的。”我長長地嘆口氣,恨不得把頭髮當稻糙抓。

    “理解理解,你也是背運,就攤到那一號兒了。”李重生拉過個凳子讓我坐。

    所謂活動室,其實無非就幾副象棋軍棋,連撲克都沒有,所以來這兒也沒幾個真正切磋棋藝的,大都閒磕牙,三五一堆兒聊什麼的都有,興許前一秒還講黃色笑話呢後一秒就開始談夢想,談出獄以後要干一番什麼什麼大事業。

    但是我喜歡這兒,因為白天的行屍走肉到了這裡都會變回活人,表情不再麻木,動作不再僵硬,七情六慾什麼的全出來了,讓人踏實,心安。

    “我瞧著你們都挺正常的,怎麼就我那一號兒全他媽病人呢。”我也不是指望李重生給我答案,只是慣性的發泄兩句。

    沒成想李重生到真給我掰出了子丑寅卯:“那屋兒原來就一個周鋮,02年進來的吧,進來沒半年,啞巴和金大福就一起進來了,容愷是03年進來的,不過一開始沒在咱們監區,聽說是被欺負挺狠的,監獄為了隔離就把他調這兒來的。”

    “啞巴和金大福一起進來的?”我聽著亮點了。

    “嗯,他倆在外面就是一起混的,犯了事兒當然誰也跑不了,故意傷人,都判的十年。”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是偷東西進來的,於是想當然以為獄友都是同僚,這他媽忽然蹦出倆暴力分子,我有點兒消化不了。

    “那周鋮和容愷呢,都犯的什麼事兒?”我覺得我有必要了解一下室友了。

    估計是說到有內容的了,李重生那眼睛刷就亮了:“容愷那小子你別看整天得得瑟瑟,腦子裡是真有玩意兒,信用卡詐騙,聽說是偽造了十好幾張信用卡足足套了兩百萬才讓人抓住。周鋮就不好說了,罪名是過失殺人,但是不是過失誰知道呢,反正肯定是跟人胡搞搞出事的。”

    我也可以肯定,最後這半句是他自己的腦補。

    信用卡詐騙,倒是挺像小瘋子的,可是過失殺人……周鋮殺人?這我真沒法想像,你要說他見義勇為我都可能腦袋一熱信了,可是殺人,就是把腦袋熱成烤地瓜我都沒法兒信。

    所以說,都是逼的逼的逼的,這他媽的鬼世道!

    見我愣著半天沒說話,李重生推推我:“哎,你不偷車進來的嗎,判了幾年?”

    “六年。”我每次說出這個數字時都有種看不見盡頭的悲傷。

    不是矯情,三十到三十六,男人的黃金階段啊,就他媽在這你交代了我能不悲傷麼!

    “判挺重啊,看來你偷那車挺值錢。”李重生支上個帆布就能擺攤兒算命了。

    “老子前五年偷的車加起來都不如這一輛值錢。”我從不為選的這條職業道路後悔,但偷這車我是真後悔,腸子都悔輕了,讓你手賤!

    我嘆氣,李重生也嘆氣,這讓他本就顯老的面相更為滄桑:“你說你們殺人的打殘人的倒騰個幾百萬的進來都不虧,我他媽就幾萬塊的事兒判十一年冤不冤啊!”

    “行了行了,年底就出獄的人了叫什麼叫,”我有點心理不平衡了,但看在人家給我講了這麼多背景資料的份兒上,我也就只好假裝關懷一下,“幾萬塊?你犯的什麼啊,搶劫?”我想來想去也就這個性質惡劣了。

    “哪兒啊,”李重生一臉哀怨,“就自己溜冰嘛,然後家裡多存了點兒,才二百克,這就算非法持毒了,十一年啊,真他媽的!”

    我皺眉,有點兒看不上他了。所謂溜冰,其實就是吸冰毒,哪個旁門左道的圈子裡都少不了這樣的人,我就親眼見過幾個,有剛吸上的,天天跟我說那玩意兒怎麼慡怎麼飄飄欲仙,也有吸時間長的,各種糟踐錢,自己錢花沒了偷的也不夠了就偷家裡的,都一副皮包骨比鬼還像鬼了,見我還問呢,來點兒不?

    我從來沒沾過。

    確切的說我是不敢沾,我這人太惜命了,捨不得一身金貴的肉咔咔往下掉,再來我就一個爹,不準備認第二個。

    “兄弟,”李重生忽然問我,“你出去了最想幹啥?”

    我看著他嚴肅認真的臉,誠懇回答:“我才剛進來,還沒想那麼遠……”

    “你知道我出去了最想幹啥不?”他鍥而不捨。

    我在心裡嘆口氣,但還是無比配合:“幹啥?”

    李重生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再溜它一回冰,溜完找個妞兒干一場,慡!”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好追求。”然後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管教,“麻煩帶我回監舍。”

    管教罵罵咧咧說剩半小時就集體回了你他媽尿急啊,但還是老大不情願地履行了職責。

    李重生把我噁心到了,徹底的。

    前天他和我說他爹媽都快八十了,走不走的就這一兩年的事兒,也不知道他還來不來得及出去看上兩眼;昨天他和我說進來的時候兒子才一歲,後來媳婦兒帶著兒子改了嫁就一直沒來看過他,估計現在出去孩子都認不得他這個爹了;然後今天,他和我說,他出去後最想幹的事兒是再吸一回毒。

    我想我要是他爹媽,知道他將來會變成這樣,出生的時候就一早掐死。

    重生,多好的名字,可惜放到這麼個畜生身上,成了個諷刺。

    十七號的人還是老樣子,我出去前金大福在睡覺,現在只是翻了個身,我出去前周鋮在看書,現在只是翻了個頁,我出去前容愷在盤腿打坐,現在只是不盤腿了,依舊凝神屏息,我出去前花雕在床上發呆,現在只是不發呆了,焦距對到我臉上,一眨不眨。

    我想這可能是花雕特有的打招呼方式,所以也沖他擺擺手:“嗨,花花,我回來了。”

    容愷睜開眼:“今兒怎麼沒嘮到熄燈呢?”

    “哪那麼多話可聊,當人人都跟你似的。”我從沒堵塞兒的暖瓶里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咚咚咚全乾,才覺得暢快些。

    “我話多也不見你跟我聊,切。”容愷翻個白眼,小腦袋扭開了。

    這是,爭寵?

    原諒我詞彙的匱乏,可對於小瘋子這樣的娃兒我覺得挺貼切。

    走過去爬上小瘋子的床,我也學他盤腿而坐:“以後我就跟你聊,怎麼樣,面對面臉貼臉,咱倆華山論劍。”

    容愷歪頭看了我半天,最後咽了口唾沫:“你神經病吧。”

    我哈哈大笑,拽過他就是一頓猛揉亂搓。

    容愷劇烈掙扎外帶尖叫:“馮一路瘋了,救命啊啊啊啊——”

    砰——

    床板灰又落下來了,粒粒微塵都載著上鋪的不滿。

    金大福坐起來,一臉受不了:“馮一路你多大了跟他一起抽風!”

    我順著金大福的方向往上看,周鋮還在安靜地看書,只不過嘴角多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有時候你覺著誰誰誰不招人待見,那是因為你還沒見過噁心的,和畜生一比,殭屍們像花兒一樣可愛。

    第7章

    八月中旬,立秋已經過去一個禮拜,天氣卻還是很熱,整座監獄像一個悶罐子,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細菌,在這罐子裡瘋狂膨脹,分裂,然後消亡。

    可惜,靈魂消亡了,肉體還在。

    當監獄裡的一切都不再新奇,日子就變成了出工、吃飯、繼續出工、收工、睡覺的死循環。我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隧道里,伸手不見五指,也看不到出口的光。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雖然我還是會在十七號里扯淡打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情況有點糟。

    很快,這種精神層面的東西轉移到了肉體上,比如現在,我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努力去想,把所有溜門撬鎖的過往回憶都翻出來,一點點捋,終於捋到此刻,哦,我在做手工花。可是我為什麼要做手工花呢,我憑什麼要起早貪黑地做這破玩意兒然後來換取每個月那二三百塊錢呢,憑什麼?

    “馮一路你怎麼停下來了?別想偷懶,趕快幹活!”協管犯在吼了。

    我木然地看看他,忽然覺得他很可笑。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官兒麼?你不過比我早進來幾年,將來出去了誰比誰高級多少?都他媽是進過宮的,都他媽不是好鳥。

    “哎,你傻了?趕緊做啊。”容愷在旁邊用胳膊肘推我。

    我沒傻,但我的手指頭傻了。

    容愷看出了不對勁兒:“怎麼了?”

    “手指頭動不了。”我實話實說。

    容愷皺眉:“抽筋兒?”

    我搖頭:“不疼不癢,就是動不了。”

    容愷眯起眼睛沉吟兩秒,忽然拿起流水線上的塑料葉子照著我的手指頭就是一下。

    塑料葉子的的根精硬而鋒利,我只覺得一陣刺痛,食指指肚上已經多了個血點,先是小米粒那麼大,然後是大米粒,綠豆粒,黃豆粒,最終飽滿的血粒漲破低落到我的腿上。

    “現在看看呢。”容愷把兇器放到嘴裡吮吮,拿出來繼續沾膠,黏貼。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還真成了。

    “什麼情況?”我問容愷。

    他頭也不抬,只說了句“正常情況”,再沒理我。

    流水線上的大家都忙,每一朵廉價的塑料花都關係到我們的分數繼而影響刑期,所以我理解協管犯的粗暴,容愷的愛答不理。

    我想可能是血的顏色加那一下疼,觀感痛感雙管齊下,喚回了我的神經。但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了,我得做手工花,我不指望減刑,但如果我在五點半之前做不完,那麼吃完飯後還要過來繼續做,這是我每天的任務,循環往復,至死方休。

    整整一天,我被協管犯罵了不知道多少次,原因無一例外,發呆。不過被罵之後我可以很快回過神,重新投入到偉大的勞動改造之中,托容愷的福,神經失調的情況再沒發生。於是收工時,我勉強完成了任務。

    吃飯的時候我又走了幾次神兒,以至於吃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回監舍的路上容愷問我:“馮一路,你來這裡有一個半月了吧?”

    我算了算,還真是,於是點頭。

    容愷笑了,笑得很微妙,看不出什麼意思,然後緩緩吐出兩個字:“加油。”

    我莫名其妙。

    但轉念一想,嗯,瘋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所以不用糾結。

    監舍是個分水嶺,在外面,我是個神經恍惚的勞工,回到這裡,我才是馮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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