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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申請減刑失敗的陰影被突如其來的雪災衝散了。
那是一月下旬,每天的新聞開始滾動播放我國遭遇了罕見的雪災,浙江、江蘇、湖北、湖南、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等,幾乎大半個中國都受了災。什麼低溫、雨雪、冰凍,這些在我看來完全屬於冬天正常現象的詞,給南方造成了幾乎無法挽回的巨大損失。
新聞里說截止到一月底,直接經濟損失已經達到五百多億。
當錢到達一定數目,就失去了真實感,所以我沒辦法估量這究竟是多大一筆錢,只是覺得挺慘,尤其是看見那些斷水斷電的地方,看見那些住在臨時安置房裡的同胞,我忽然覺得自己呆在監獄裡也沒多苦,起碼有吃有喝,有水有電,最重要的,我進來是因為罪有應得,而他們遭災,卻絕對無辜。
“中國人就是沒信仰,”這天看完新聞聯播回來,劉迪忽然說,“像在國外,一旦有這種天災,就會有信徒跳出來說是因為我們人類自己做的壞事太多,所以上帝怒了,降臨懲罰。從某種意義上講,還可以警醒世人。”
周鋮很少在我們扯淡的時候插嘴,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接話:“我覺得沒信仰挺好,起碼做完壞事兒沒神父給你懺悔,洗刷罪惡感。”
劉迪看看他,又想想,竟然點頭了:“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周鋮笑笑。
劉迪也笑笑。
二人再沒說話,可我總覺得他們在神交。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得,神交改搭訕了。
周鋮的聲音淡淡,但卻無比肯定:“我沒見過你。”
劉迪懷疑:“真的?”
周鋮很平靜的“嗯”了一聲,極具說服力。
劉迪撇撇嘴,表示接受了。
逮個只有我們倆的當口,我偷偷問劉迪:“你不是看上周鋮了吧,你也知道他和大金子的關係,我覺得挖牆腳這事兒不地道。”
劉迪啼笑皆非:“怎麼可能,我就是找也不找在上面的啊。”
我咽了咽口水,這短短一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得消化消化。
“你哪隻眼睛看見他是上面兒的了?”先挑明顯的問吧。
“和你這外人解釋不清,”劉迪賊笑,“等你啥時候入道了,哥們兒帶你玩兒去。”
我很嚴肅地拍拍他肩膀:“你現在就可以玩兒去了。”
劉迪是同志這事兒其實挺衝擊我神經的,以前在外面我活了三十年都沒發現這類人,進來才三年,見著仨了。我不知道這是環境的改造性還是誘發性,我只知道我自己擼的時候還想著女明星,這就歐了。
二月份,災後重建。
新聞里各行各業都在如火如荼地支援重建,而我坐在活動室的小板凳上,就是眼巴巴的看著,像在看另外一個世界。
我想如果這時候我在外面,可能壓根兒不會關注這些,什麼南方受災群眾,不如一輛桑塔納來得實在——那玩意兒最好脫手。入獄之前的三十年,我到底錯過了多少國家大事呢?我不知道。雖然這會兒我也不覺得那和我有多大關係,比如六方會談,比如伊拉克戰爭,難道我關注了美朝關係就能緩和?伊拉克就能消除戰火?不能。可我還是要看,因為全國人民都這麼活著,我隨大流,我踏實。
暖氣是在三月初停的,明明已到冬末,卻仿佛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水管子凍了融,融了凍,終於開始漏水,監獄遲遲不找人來修,我們每夜就只好伴著滴答聲入睡,偶爾還會夢見水鬼。
要說平淡日子裡唯一屬得上的大事,就是廠房重建,全部手工作業停止,做彩燈終於退出歷史舞台,我們全體被趕到野外開荒。
開荒是我們私底下叫的,其實就是外出勞動,多數都在礦上,跟舊社會華工似的。
二監被分到了一個採石場,有沒有正規許可誰也不知道,反正整個礦都亂鬨鬨的,分不清哪個是民工,哪個是犯人。我們要做的就是開山,鑿石頭,連鑿帶挖無非就是賣把子力氣。
賣力氣無所謂,起初我是這麼想的,可等真干起活,壓根兒不是這麼回事。
三月底的天,風依舊刺骨。剛出來的時候不覺得什麼,可在外面站久了,臉便沒了知覺。後面終於出汗了,臉熱了,手又開始疼,連凍帶磨,我從小到大也沒遭過這罪。
“操,這真他媽不是人幹的!”難捱的不只我一個,小瘋子從踏上這礦,哀嚎就沒停過。
“知足吧,”周鋮嘆口氣,“以前的犯人都是幹這個,後來逃跑的多了,監獄才慢慢不提倡外出勞動,改在廠房裡了。”
小瘋子撇撇嘴:“那你怎麼不說和盲流比呢,人家現在躲醫務室里吃香的喝辣的。”
周鋮莞爾:“不能比他,咱沒那爹啊。”
花花一言不發,埋頭幹得實誠,只見那凍得硬邦邦的土在他的鍬下完全失去抵抗力,老老實實地任由他挖來挖去。
我總過去用肩膀撞了撞他,表揚道:“你可以啊,還挺有勁兒的。”
花花沒好氣地扯過我胳膊,在我的手心寫了倆阿拉伯數字:25。
我條件反she地問:“啥意思?”
花花一臉不高興,轉身無視我了。
之後任我再怎麼問,他就是不搭理,然後我便被王八蛋發現了,拎到礦山腳下批評教育——
“中午要是還不出活兒,信不信我讓你從這兒跑到山頂?”
我信,但尼瑪凍土堅挺我有啥辦法!
中午啃涼饅頭的時候我忽然開了竅,鬧明白花花的意思了。二十五,他今年二十五,算是個正經大人了,所以有勁兒不稀奇,這是怪我瞧不起他呢。
連著在礦上幹了好幾天,我忽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我們都是在礦山根兒底下刨土。打個比方,整個礦山就是一塊大石頭,而我們就不斷給它鬆土,幾乎要把立足的四周都掏空了,雖然理論上講山不會像被伐的樹木一樣傾倒,可還是危危險險的。
這天晚上,我把擔憂給十七號的群眾們講了。大家似乎都沒想過這個事兒,被我一提醒,表情也凝重起來。只小瘋子一個人滿不在乎:“這算啥啊,回頭咱們挖完了,礦主還要拿炮崩呢,不然你以為那一塊塊石頭都是自己脫落下來的?”
我瞪大眼睛:“還要拿炮崩?”
“廢話,咱們這兩天挖出的空就是放火藥的啊。”
“那下面都崩沒了上面不就塌了?”
“放心啦,私人採石場挺多都這麼幹的,沒那麼容易出事兒。”
“要是出了呢?”
“那只能認倒霉唄。”
我真想給小瘋子開膛破肚,然後翻翻看心啊肺啊你們都在哪兒啊!
我和小瘋子閒扯的時候劉迪一直在悠哉地吃泡麵,這會兒吃完了,走過來準備爬上床。可一隻腳剛踩上爬梯,人卻忽然不動了。
等半天,見對方沒有繼續的意思,我只好開口:“哥們兒,就我個人而言不太喜歡你這個姿勢,很擋視線。”
話音沒落,劉迪倒是把抬起的腳放了下來,然後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看我。
我被看得莫名其妙:“咋了?”
劉迪嘆口氣:“你還有時間關心石頭啊火藥的,你那手是被烙鐵烙過?”
經他一提醒,我才翻過手掌瞧,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好麼,縱橫交錯全是印子,有些是紅色,有些是紫青色,有的破了皮,有的已經開始冒出透明的水兒。
見我一臉茫然,劉迪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問:“不疼嗎?”
說實話,真不。仿佛喪失了所有知覺,只剩下木木的,像被打了麻藥。
一陣風迎面刮過,我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已經被人抓住,然後我就看見了花花的腦瓜頂——因為他直接蹲了下來。
我有點尷尬,主要是大家都沒事兒,就我這樣,丟人哪。可是往回抽了好幾次,愣是沒把胳膊抽回來。好吧,二十五歲是大小伙子了,這回我信。
劉迪還在說風涼話:“你別的都挺爺們兒,就這一雙手,比娘們兒都娘們兒。”
我想踹他,可還沒伸腿,花花先站起來,一把給他撞到旁邊,然後打開門,回頭看周鋮。後者馬上心領神會,清清嗓子,大聲呼喚:“報告管教——”
劉迪嘆為觀止:“這就是默契啊……”
“不,”我揚起下巴,得瑟一笑,“這是哥的人氣。”
第32章
管教辦公室里,值夜班的俞輕舟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濡濕了半本兒《知音》。
帶著我們過來的年輕獄警有點尷尬,一連叫了好幾次“俞哥”,音量很大,渾厚有力的餘音在蒼穹中迴蕩不絕。
王八蛋總算睜開眼睛,雖然目光依舊迷迷瞪瞪。
“俞哥,十七號的人好像受傷了,我帶來給你看看。”小年輕對俞輕舟很是恭敬。
王八蛋打個哈欠,把身體從桌上撐起來,總算恢復神智。瞧見是我和花花,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很微妙:“怎麼,又有誰欺負你弟了?”
這話自然是沖我說的,於是我趕緊亮出手掌:“報告管教,這回是我。”
王八蛋對我那雙慘不忍睹的手頗為感興趣,起身走近,歪頭左看看右看看端詳了很久,鑒寶似的,又是思索又是沉吟,圍著我一圈圈的踱步。
最後花花急了,大概是因為王八蛋遲遲不提找獄醫的事兒,他竟然伸手抓住了王八蛋的胳膊,然後用力搖晃。
王八蛋呆愣兩秒,回過神兒,猛地抽出胳膊,一臉不高興:“幹嘛幹嘛,想襲警啊!”
花花又急切地比划起來,一會兒指指我的手,一會兒指指門,一會兒又做出打電話的動作。亂是亂,但我懂。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他在為我擔心,可當我看見他急切的手勢和額頭上的汗珠,忽然起了絲心疼。
“別比劃了,急什麼呀,他這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倒是你,沒受傷沒出事兒在這裡幹嘛?”
王八蛋就是個冷血動物!
話雖然是問花花的,可回答的卻是小年輕,只見他一臉為難:“那個,他非要跟過來……”
王八蛋把眉毛擰成了麻花兒:“他要跟就跟哪,那他讓你把他放出去你放不放?一天天腦子都想什麼呢,你當這是幼兒園你是阿姨?操,把他帶回去。現在,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