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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人氣,總算淡了哀愁。
我仰望天花板,長長地舒了口氣,卻還是覺得心裡某個地方悶悶的,不大好受。花花忽然拍我肩膀,然後遞過來一句話——
我們村好幾個後媽養的孩子都沒活下來,我不是命苦,是命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特想抱抱他。
【出去之後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很多人問過我,不過基本都是隨口一問,所以我也就隨口一答,要麼說沒想過,要麼說能幹啥幹啥。但當臨近熄燈花花這麼問時,我猶豫了,到了嘴邊的“嗨,現在哪能想那麼遠”被我咽了回去。
整理答案,我花了很久的時間。
“以前的營生肯定是不能幹了,做點兒正經事吧,力所能及地打個工,或者把老頭兒那房子賣了做點兒小買賣……其實我經常想這些,但又不敢想太深,因為規劃一旦太具體太形象,就太有誘惑力了,剩下的三年就沒法兒熬了……”
花花聽得很認真,見我說完,便迫不及待地寫:你肯定比我早出去,那我出去以後可以跟著你嗎?如果你打工,我就跟你一起打,如果你做買賣,我就給你打工。
“行啊,”我應承得很痛快,“反正我家裡沒人了,咱倆搭夥過日子。嗯,帶個弟弟,怎麼也算半個家哈。”
花花很開心,不用笑,賊亮賊亮的眼睛就是證據。
我真想快點出去!
花花破天荒地用了個感嘆號。
嚇得我一身冷汗:“可別介,咱還是老老實實把這幾年坐完,乖啊。”
花花囧,還沒來得及抗議,小瘋子已經率先一步嚎叫,聲嘶力竭,振聾發聵——
“馮一路你他媽再自言自語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第34章
五月一日,星期四,多雲。
新聞里說全國人民喜迎小黃金周,多處熱門旅遊景點都出現人流高峰,不堪重負的景區不得不採用限制售票的方式來調控遊客數量,黃山更是險些發生遊客踩踏事件。而我們,在“建議出國游的公民儘量不要選擇冷僻線路,避免捲入當地衝突確保自身安全”的溫馨提示中,繼續愚公移山。
“法定假日開工,眼裡還有沒有勞動法了!”小瘋子毫無章法地拿鐵鍬尖一下又一下挑土,忿忿嘀咕。
“行了,”金大福把鐵鍬往土裡一戳,迎風而立,頗像小學歷史課本插話上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去年你就這麼說,有點兒新鮮的沒?”
容愷白他一眼,看樣子是本沒想搭理,可抬眼瞄到了頭頂,霎時來了勁兒:“有!你們看這石頭山像不像一朵大蘑菇?”
原本是不像的。
在我們來之前,它和這附近連綿的山脈一樣有起有伏,寫意風雅。可現在,它的底部已被我們連掏帶炸弄去大半,巨大的傘檐和岩石板懸在空中,仿佛泰山壓頂。
仰頭觀察片刻,金大福認同了小瘋子的比喻:“像,然後呢?”
小瘋子詭異地挑起眉毛:“然後?然後昨天剛下過雨,今天我們這些不要命的就繼續在下面挖啊挖,誰知道啥時候來個山體滑坡,我們就交代了。”
金大福黑線,沒好氣地踹了他屁股一腳:“閉上你的烏鴉嘴吧!”
小瘋子嘿嘿一樂:“同志,要相信科學啊。”
金大福懶得理他,繼續幹活,花花和周鋮壓根兒就沒認真聽。十七號責任區的大部分活兒都是這仨幹完的,我不爭氣,小瘋子偷jian耍滑,所以這會兒也只有我把他的話當話。
湊近小瘋子,我低聲問:“喂,你說的真的假的?要真有性命危險誰他媽還擱這兒幹活啊!”
小瘋子愣了下,隨即齜出白牙:“你還當真啦。放心,一般採石場都這麼幹,省事兒啊,意外都是理論上的,發生概率不高。”
我不自覺皺眉:“那還是有可能了?”
“馮一路,”小瘋子叫我名字,凝視我,“吃飯還有可能被噎死呢,你吃不?喝水還有可能被嗆死呢,你喝不?做愛還有可能馬上風呢,你做不?”
我想說吃飯喝水這個不能戒,但我可以小心,性慾這個,更簡單,悠著點兒就行了,別總夢想著夜馭五女什麼的。可我只來得及動半下嘴唇,確切的說連標準的發音姿勢都還沒有擺好,一粒細沙便鬼使神差地衝進我的嘴巴,難受得我又是積攢吐沫又是用牙刮舌頭的就想把它吐出去,可沒等我成功,下一秒頭頂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有點像打雷,低沉發悶,卻莫名持久。
遠處忽然有人慘叫一聲:“山要塌啦——”
我下意識抬頭去看,卻什麼都看不清楚。山體的巨大的陰影將我們結結實實地罩住,觸目所及,只是被掏得千瘡百孔的石頭頂壁。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幾分鐘,也可能只有半秒,我的腿忽然抽筋似的抖了起來,掙扎著要彈離地面,可又不知道它想往哪裡去。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力量把我拉到一旁,電光火石間,幾塊大石頭已經砸在我剛剛站的地方。
“啞巴,這邊!”容愷焦急的聲音傳來。似很近,又似很遠。
沒等我鬧明白,花花已經拖著我狂奔起來。
說是奔,也只是幾步路的事情,從被我們掏空的山下方中間地帶跑到最裡面,幾乎貼到石頭山壁了。我搞不懂為什麼要往裡面跑而不是往外面逃,可老天沒給我開口詢問的機會。
一秒,真的最多一秒,從花花帶我貼住山壁,到鋪天蓋地的石塊從山頂滾落下來,洶湧而猛烈。漫天飛揚的塵土幾乎讓人窒息,我用力閉著眼睛,感覺到沙粒拍打在臉上的刺痛,聽見了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哀嚎,恐懼像一雙惡魔的手掌緊緊包住我的心臟,某個瞬間,我真的覺著它不跳了,就靜靜地呆在那,同我一起聆聽死神的歌謠。
有人抱住了我。
是花花,我熟悉那個味道。
他的力氣很大,一手護著我的頭,一手緊緊箍著我的後背,就像要把我塞進他的皮囊里。
沒人知道滑落的山石是何時停歇的。世界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天與地尚未分開,混沌黑暗,死氣沉沉。
“都……還好嗎……”
小瘋子的聲音聽著像從地底傳上來的,幽幽顫顫,虛得厲害。
我如夢初醒,發現花花依然緊繃著身體,護著我的力道一點沒減,心裡驀地一熱。這要是真塌下來,肯定是砸在他身上,親兄弟都未必能做到這樣,不是麼?
“呸,活著呢。”這是金大福的聲音,聽著就在附近不遠,心有餘悸的。
“沒事。”這是周鋮,與平時無異的淡定語調,可若仔細聽,還是有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花花沒任何反應,雖然知道他不能出聲,可我那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兒。
“花花?”我輕叫,試探性地動了動。
終於,後背的力道慢慢鬆懈下來。
我長舒口氣,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到一雙手在摸我,小心翼翼的,輕輕柔柔的,先是腦袋,然後肩膀,胳膊,腰……
“哎哎行了,我沒事兒!”好麼,再摸下去就到我痒痒肉了,這場合可不適宜爆笑。
勘察的爪子終於收工,下一秒,我又被摟住,不過這次較為舒緩,沒往死里用力。
“放心吧,哥命賊大,”我輕拍兩下他的後背,“倒是你,沒受傷吧?”
花花沒回答,而是把毛茸茸的腦袋伸了過來,在我的頸窩裡蹭啊蹭,小狗兒似的。
我莞爾,忽然覺得自己正抱著一個大型兒童。
“馮一路你倆膩味完沒?膩味完就他媽趕緊過來!”小瘋子難得氣急敗壞,能量十足的咆哮在狹小的空間裡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周鋮閒閒的語調飄來:“你悠著點兒,別給震塌了。”
“塌不了,”小瘋子的聲音低了下去,沒了生氣,“就怕咱們沒被壓死而被憋死。”
這是一個完全密閉的幽暗空間,某個剎那,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張著眼睛還是閉著,因為所見的東西沒有任何差別,除了黑,還是黑。我索性不再費力了,直接閉上眼睛,努力辨別小瘋子和周鋮說話的方向。
周鋮像知道我在做什麼似的,忽然說:“馮一路,這邊。”
我順著花花的胳膊摸下來,最後牽住了他的手,然後拉著他一起慢慢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移動。
沙礫在我們鞋底發出粗糙的摩擦聲,我的神經繃到了極點,仿佛走在雷區,每一步都要先用腳尖輕輕試探,再踩實,生怕一個偏差,便屍骨無存。小瘋子說不會塌,我很想信,但山崩地裂剛剛過去沒幾分鐘,我現在腦子裡還都是那轟隆隆的巨響,我怕,我很怕,我現在甚至聽見自己腳下的沙沙聲,都心驚肉跳。
終於,我摸到了溫熱的肉體。硬邦邦的肱二頭肌,要舉手才能摸到的腦袋……
“摸夠了就把爪子撂下來,”金大福終是沒扛住,“操,一身雞皮疙瘩。”
我幾乎崩斷的神經終於有了些許舒緩。
人聚齊了,雖然看不見,可偶爾有呼吸拂到臉上,還是讓人心安。
“現在聽我說,我們遇上滑落了,我想應該是半山腰或者山頂上的石頭讓雨一澆,摩擦力減小,再一個天天放炮也會讓山體震動,趕個寸勁兒就全都滑下來了。”小瘋子的聲音近在咫尺,記憶里他從沒這般正經過。性命攸關,不是生就是死的當口,沒人開得起玩笑。
我想起了新聞里偶爾聽見的詞兒:“泥石流?”
“不是,這山上就沒土,滑下來的應該只有石頭。”小瘋子接著說,“所以我才讓你們往這邊兒跑,因為石頭滑坡是有個角度的,這時候反而垂直方向安全,何況咱們頭頂還有被掏空的石壁擋著。”
金大福著急地插了一句:“可是我們現在被埋里了!”
“往外跑你現在就是一灘肉醬!我們在最裡面,根本跑不出去!”
“現在不是爭這些的時候,”周鋮阻止他們再吵下去,直接問,“容愷,咱們有辦法出去嗎?”
小瘋子沉默了許久,才說:“還是等救援吧。”
救援兩個字像是有魔力,瞬間安撫了我們的神經。往常不屑一顧的和諧社會啊人命大於天啊搖身一變,從假大空的口號變成了我們堅定不移的信仰。我們盼望救援快點到來,解放軍也好,消防官兵也好,隨便什麼,我們掐斷任何一絲絲懷疑的念頭,只為保持住那搖搖欲墜的生命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