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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真想放開聲哭一場。我看見我親愛的人那苗條而挺拔的身姿,此刻每一根線條都被痛苦扭曲了。一剎那間,我起想走過去,用我的手撫摸地秀麗的黑頭髮,並且對她說:我親愛的人!原諒我,我們一塊去沙漠吧!
我真的走了過去,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但那些話我卻說不出來。我仍然這樣問她:「你究竟留不留?」
她轉過身,朦朧的眼睛望著我,說:「不,薛峰……我們看來得分手了……」
分手?分手。她說的是事實。是的,分手。如果我們沒有人向對方投降,那我們就只得分手。分手?分手……這難道是真的嗎?我們什麼時候想過這樣一個字眼?可是,分手!現在已經不可避免地要分手了!
我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腕上的表在走動;只有我們的心在跳動。是的,時間在走著,永遠是一個節奏;而我們的心在跳著,有時是那樣平靜,有時又這樣激烈!
親愛的人,讓我們再說點什麼吧!
可我們再說什麼呢?是的,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世界上難道還有這樣悲慘的時刻嗎?……分別的時候到了。我們無言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幾乎都要哭出聲來。我最後對她說:「我相信你會在最後一剎那改變主意的。」她對我說了同樣一句話……
當我來到大街上時,城市已經是一片燈火燦爛了。夜幕了的城市景象無比輝煌。我上了一輛公共車,閉住眼,也不顧別人怎樣看我,只管讓淚水盡情地在臉上流…… 看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但我每天仍然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薛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並且能對我說:他已經改變主意,將和我一塊同行……有時候,我躺在宿舍里,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心就由不得怦怦直跳,心想是不是他來找我?不管誰敲我的門,我都帶著一種狂喜的僥倖心理去開門,希望我打開門看見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我曾在黃昏中的校門口無數次的溜達過,等待他的到來。或者在校門外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一次又一次在下車的旅客中搜尋過他的身影。有一次,我好像看見他終於夾在一群人中中間從公共車上下來了,當我狂喜地準備喊出他名字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並不是他,而是和他長得很相似的一個青年。
我成夜地失眠、傷心、嘆息;但我時時又抱有一線希望。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希望已經一天天接近破滅。再過兩天,我就要遠離這裡,到一個新的環境中去生活了。
四年前我來這座城市時,是和另外一個人相跟著走來的。四年後的今天,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難道是我一個人嗎?
從早遠的年月起,我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全部考慮,都是和另外那個人緊緊連在一起的。就是在不久以前,我還懷著那麼甜蜜的心情,想像過我們將怎樣共同生活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啊!難道多年來,這一切都是夢?
夢。這個夢做的多麼長……
也許他以同樣的心情在等待著我吧?是的,他大概也一天天抱著希望,等待我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並且告訴他說,我將留下和他一塊生活——他肯定也在失眠、傷心和嘆息。我似乎看見她經濟煎熬得瘦骨伶仃,由於長期失眠而眼睛深隱(或者浮腫),頭髮像一堆亂糙,走路都搖搖晃晃……
我承認我在一剎那間曾動搖過,想用犧牲自己的志向去撫慰他。有一次,我曾經瘋狂一般跳上了去他們學校的公共汽車。
但就在汽車即將開動的一剎那間,我又跳下來了。不,我不能這樣做。這代價太大了。這意味著要改變我一輩子的生活道路,我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衝動而鑄成終生大錯……
明天,我就要走了!鋪蓋和行李都已經打捆好,準備託運了。只是寫著收件人地址姓名的那兩塊白布,還沒有fèng在上面。
同學們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相互間依依不捨在作最後的告別。集體合影已經進行過了,要好的朋友們正在校園內或大門口的校牌下,分別合影留念。我忍受著痛苦,被李虹等一群女同學拉著一塊在校門口照了幾張合影。拿照像機的同學在按動快門之前,說著笑話,讓大家笑。大家都笑了。我的嗓子眼裡卻不時湧上一陣硬咽……
使我難以忍受的痛苦是,薛峰竟然連最後也不來向我送行。人啊,竟然能這樣薄情!
也許有人現在該不理解我,甚至怪罪我到了這般田地,怎麼還能愛這個薛峰呢?不。我的愛和當初一樣深。如果不是這樣,我此刻也許就不會再感到過分的痛苦了。而實際上我現在的痛苦愈加深重。人對人的愛,並不因為對方有了錯誤就一個子能割斷的——如果是這樣,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愛。人的愛情有時候要經任何其它感情更為複雜,不能用一般的是非觀點來評價這種深奧的現象,而你們已經知道,就我們兩個人來說,這種比血肉還要緊密的感情,已經那麼深遠了……
下午系裡舉行畢業會餐,我硬著頭皮去應付了一下。
這是一個非常容易動感情的場所。一切都沉浸在依依的惜別之中。有的地方在笑,有的地方在哭。那些已經確定關係的男女同學們,現在已經大方地緊挨著坐在了一起。一個喝醉酒的男同學正用一種狂野的嗓音朗誦郭小川的《祝酒歌》。接著,男女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各自朗誦了自己所喜歡的一首詩。我當然沒有朗誦,但在心裡默念了拜倫的幾句:無論我漂泊何方,你在我的心頭上,永遠是一團珍愛的情愫,一團痛惜……晚餐在熱烈地進行著,我對這最後一頓豐盛的飯菜連筷子也沒動一下。中間,我以不舒服為藉口,退席了。
我一個人在校園裡無目的地隨意溜達。
夕陽正在西沉,柔和的光芒從樹木的fèng隙中斜she過來,像一縷縷金黃色的絲線。樹上叫螞蚱的合唱依然彼伏此起。遠處傳來柔美的小提琴聲——不是拉出來的,像是放錄音,這是協奏曲《梁祝》。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出了學校大門,又來到了公共汽車站在站牌下——這好像不是我的思想指示讓我到這兒來的,而是兩和腿自己決定走到這裡的。
我來這裡幹什麼?我知道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但我又說不出我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是要去找他?我是在這裡等他?我說不清楚。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多麼想見他一面啊——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既然我不會去告訴他我要留下,那麼我就沒有理由再去找他……但是,我親愛的人!你在這最後的時刻,再來看看我吧!給我以祝福,給我以最後的一吻。要知道,過去我總是拉著你強有力的手一同上路的,現在卻是我一個人要去遠行了……太陽微笑著從遠處的一片樓房後面消失了,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西邊的天上仍然是明亮的,東邊天上已經開始暗談——一天又將結束。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了一會,然後便轉身急速地向我的宿舍走去,我覺得血液然間就在全身劇烈地涌動起來!
是的,既然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的目光就應該投向前面。這一時刻,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強烈地意識到我自己所具有的力量。我意識到,新的生活開始了!不管前面會有多麼艱難,我將不會屈服和軟弱。是哪個人說過: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不,男人並不全是強者,女人也不全是弱者。讓我們走著瞧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好處。不必牽腸掛肚,不必情意纏綿。儘管失去了一些甜蜜蜜的成分,但也增強了某種堅挺的力量。
我回到宿舍後,幾位原來約好的男同學正等著要去火車站託運我的行李。我把先前寫好地址姓名的那兩塊布很快逢在了我的行李上,同學們就扛走了。現在,宿舍已經空了。同宿舍的人都已經把她們的東西收拾乾淨,帶走了。她們自己大概也分別出去做這個時候應該做的最後一些事去了。我一個人在光床板上坐下來,準備在這裡度過最後的一夜。火車票是明天早晨八點鐘的。我將坐三個鐘頭的火車,然後轉乘汽車,三天以後才能到達目的地。明天早晨,我大概六點多種就要離開這裡。半夜,我躺在光床板上。我斷言我今晚不會睡著。
一晚上我似乎聽見了無數的聲音,看見了無數和畫面和人,也在心裡說了無數話—…當然大部分話都是對薛峰說的。我竟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睡著了。睡著的時候,又做了無數和夢。醒來時,已是音五點鐘。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洗了把臉,很快收拾好了提包。我要走了。本來,隔避幾個沒走的女同學,說好要送我到火車站。我現在也不準備叫醒她們了。
我出了自己的宿舍,給這幾個女同學住的房門上別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幾句情長意深的話,就一個人悄然地離開了我生活過四個年頭的地方。
當我跨出林業學院的大門時,我又回過頭向它瞥了一眼。我頓時忍不住熱淚盈眶。親愛的母親!你在四年裡給了我知識,也把我培養成了一個可以獨立生活和工作的人。我將永生惦念著你,並且不負你對我的一片栽培之恩。另了,老師和同學們!雖了,我的湖泊般的樹林和綠茵茵的糙坪,以及糙坪上所有你們笑吟吟的花朵……
經過兩次轉車,現在我來到了車站廣場。
我內心涌動著cháo水般的感情,提著提包,隨著長龍似的人群,慢慢地進了站,走進了自己的車廂。
我把提包放在行李架上,便在靠窗戶的我的座位上坐下來。我看了看表,離開車時間還有十來分鐘。
我把車窗上的大玻璃提起來,把頭探出去,向進站口那裡望去。不知為什麼,我多麼希望此刻能看見薛峰從那站口奔進來。旅客們魚貫地從進站口走進來,我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但眼睛仍然不放過任何一個進來的人。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突然,我渾身的血「轟」一下子全涌到了臉上!
我猛然看見:薛峰提著一個大網兜急促促地從進站口奔了進來。是他嗎?是他。是的,正是他——我的薛峰!
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cháo濕的霧,一下子模糊了。我大聲喊叫他的名字!他聽見了,即刻就跑到了車窗前,把一網兜水果塞上來,用手背擦了一下臉——是擦汗還是擦淚?
他難受地說:「……我不知道你今天走。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你不能走!我……怎辦呀?你下來吧……」
「我的行李已隨車託運了……再見吧,薛峰,別忘了常給我寫信……」「我永遠等著你!我隨時準備迎接你到我身邊來……」
「我也永遠等著你!我也隨時準備迎接你到我身邊來……」我們仍然在各自的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