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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下車,非要送他不可——我實際上是想去一趟他家裡。他當然樂意我去。但下了車的曹場長卻用那麼一種目光朝吉普車裡瞥了一眼,這我睡天對他剛產生的一點好看法又一掃而光了。他也不管這些,就和有雄一起乘車回了他家。
有雄家看來並不富裕房屋是那簡易柳笆庵子,一共三間。兩間套在一起,是住人的。另外一間看起來是放雜物的。
有雄的父母親和他的妹妹,情而惶恐地接待了我們。三個人忙出忙進為我和司機準備飯。
有雄把地區衛生局的小車司機安頓在炕上,讓他喝茶,嗑葵花籽。然後就引我在他家的房周圍轉了一圈,而且給我講了許多這一帶的民情俗。
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屋裡屋外涌滿了村裡的許多人。
我一開始不明白這是怎一回事。後來才清楚了:他們是來看我的。我聽一開始不明白這是怎一回事。後來才清楚了:他們是來看我的。我聽見屋外有幾個婦女嘰嘰喳喳在議論。
「這就是有雄的媳婦!」
「聽說還是大學生呢!」
「嘖嘖,長得俊格旦旦的……」
我端著飯碗,感到又羞又臊。我甚至看出來,有雄父母親和他妹妹也認為我是有雄的……唉!
有雄十分尷尬,但又不好說什麼,只是對我說:「你吃完飯就坐車回農場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確實受不了這種境遇了。
吃完飯後,我就坐衛生局的車回農場。路上,那個司機對我說:「你愛人力氣真大!硬是把兩個抱出坑道……」
顯然他也誤會了。我趕忙說:「我是他的同志,一個農場……」「啊?」司機為自己冒失嚇了一跳,幾乎把車開到了沙樑上!他趕忙說:「實在對不起!我還以為……」
我被他的狼狽相逗得直想笑!
到農場的路口時,我下了車,向我們宿舍那裡走去。
當我走進院子的時候,一下子驚呆子:我看見薛峰正靠在我房子的窗台上,手裡撥弄著一朵牽牛花,向我微笑。
天!這是真的嗎?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呢?
真的。這就是他嗎——我親愛的人!
淚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撒開腿趕忙向他跑過去……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此刻會出現在這裡。
前不久,家裡打來電報,說父親病了,讓我回來看看。
等我回到家後,父親的病已經基本好了。實際上,父親的病並不重,是兩位老人家想念我,想藉此讓我回來一下,讓他們看看。細算一下,已經快兩年沒有回家了。幾年大城市的生活使我對家鄉觀念淡漠了許多。而這一年多又熱衷於戀愛,連父母親也想得少了。現在回來,心裡有一種慚愧。
家鄉的每一個角落都是那麼眼熟。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老模樣。只是我自己變了——這從鄉親們的目光中可以看到。因此,儘管我對家鄉仍然抱有親切的感情,但家鄉看待我已經如同看待一個外來的客人。
我自己也知道我上是發生了許我變化。
是的,我不再是那個頑皮、瘦弱的、穿戴破爛的小峰了。我現在穿戴入對,並且風度翩翩,像一個在大地方幹事的樣子。有一點叫我特別臉戲,就是我的本地話說得極不純正了,時不時冒出幾句鄉親們稱之謂「咬京腔」的酷溜普通話。別說他們聽著彆扭,連我自己也覺得很不自在。
我儘量糾正著,力爭恢復說地道的本地話。因此說個什麼就得慢一點,結果又像外國人說中國話一樣難聽!
村里人的確都已把我當客人對待,幾乎每家人都請我吃了飯,規格和請新女婿一樣——按我們這裡的風俗,村里誰家女兒結婚,全村人都要請她的女婿吃飯。
以前,每當星期六我從學校回到村里,許多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農民都要擠到我們家來串門,言談說笑,毫不拘束。現在,這些人都不敢隨便上門來了。就是來,也都規規矩矩坐在我家的炕攔石上,雙手恭敬地接過我遞上的紙菸,禮節性地拜訪一下就走了。我現在的位置已經明顯地使我和村里人隔開了距離。使我難以忍受的是,誰我父母也不像從前那樣對待我,現在也對我抱有一種尊敬的態度,在我面前說話行事都不隨便——
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是適合當這個有出息兒子的父母親。
回家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父母親才用一種試探性的口氣問我,要不要去看看鄭大叔和大嬸呢?
我一時窘迫得泛不上一句話來。
他們說的是小芳的父親親。
在我小的時候,為芳的父母親曾像對待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過我。他們沒有兒子,因此特別親我。
記得上小學時,我們村和他們村中間隔一道大馬河,夏季這條河常常發洪水,我下午放學後要是洪水落不下去,就回不了家。每當這樣的時候,小芳就會把我領到她家,這時,她父母親就會把已經做好的普通飯收拾掉,專門給我和小芳做好吃的。晚上,他們會把平時那床一直擱在箱子裡準備招待客人的新被褥拿出來,讓我蓋,我晚上就在他們家過夜。那時我和小芳都還小,就睡在一個炕上,也不害臊。
就是平常的日子裡,如果他們家吃好飯,總要讓小芳把我叫到他們家去。有時我有事不能去,他們就把好吃的給我留著,非要把那屬於「小峰的一份」讓我吃掉,他們才高興……後來,我和小芳長大了,周圍村子的大人們就開玩笑說,他們兩個是天生的一對。不肜說,鄭大叔和大嬸並不反對別人這樣說,而且樂意讓人們去說,但他們自己從來也不提起這事。他們新生我們自己的決定。但誰也看得出來,這兩位老人為我和小芳相好而高興。可是現在……當父母親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後,就把我心上的一個沒有痊癒的傷疤爬破了。我怎能再上鄭大叔家的門呢?我和小芳的關係現在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但我沒有向父母親肯定或者否定我去不去。
第二天,我懷著一種惆悵的心情,獨自一個人去我小時候讀過書的學校逛一圈。
正在暑假,學校還沒有開學。院子裡靜悄悄的,教室和老師們的住宿都上著鎖。學校新修了不少窯洞,院子也大了,並且有了圍牆。不管怎樣變化,這地方仍然是悉和親切的。
我在這院落里轉悠著,透過窗戶紙的破洞向每一個教室和宿舍看了看。我看見了我曾經坐過的位置——小芳曾經坐在我旁邊。我似乎還發現了我和她當年共同坐過的那張小木桌……在我從學校返回家的中處,突然碰見了鄭大叔。
他老無就喊我的小名。
我惶愧地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鄭大叔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笑呵呵地打量我,並且用那雙勞動磨練的手親切地撫的肩頭。
我強忍著沒讓上眼淚湧上眼睛。
鄭大閏著讓我到他們家去吃飯。吃飯!我曾經吃過他們家多少飯……我無法推辭,只好硬著頭皮到了他家。
大嬸同樣熱情地歡迎我。老兩口即刻就緊張地開始為我準備飯。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大嬸一邊和面,一邊不時用圍裙上去抹眼睛,而大叔卻用嚴成的目光制止她……
我的心頓時作疼起來。我溜下炕攔石,去看牆壁上鏡框裡的像片。這裡面有許多我。有中學時全班同學的合影;有我和小芳以及其他同學的照片。在鏡框的左上角,是我和小芳在上大學時——正確地說是談戀愛時的一張合影:我笑著,她也笑著,依偎在一起。
我真想哭……左下角,是小芳在沙漠裡的一張照片,她站在一叢沙柳前,穿一件棉大衣,背景是一片荒涼。
荒涼。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我此刻心境的荒涼了……
我看見照片上的她好像比過去瘦了一點,臉上是一種嚴肅沉思的表情。我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她。她也在久久地盯著我……
吃過飯以後,我就匆忙而難受地午了大叔和大嬸。他們仍然像過去一樣對待我,而我現在卻不能直視他們的眼睛了。我知道我有負於他們年老而慈愛的小。
回到我們村子的時候,我驚訝地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們家院子的們前,車周圍圍了村裡的許多人。
我打聽了一下,原來這是縣上專門派來的小車,接我去城裡給業餘待歌好者講課——我原先就認識的縣文化館長親自接我來了。這件事當然在村子裡引起了轟動,因為在本地代表種榮耀和地位的小吉普車,從來也沒有光臨過我們村。
村裡的人此刻都在羨慕地議論我父母生養了個有作為的兒子。我父母親更是惶而莊嚴,跑前撲後張羅著給館長和司機做飯。兩個人都有點手忙腳亂。
縣文化館長熱情地拉住我的手說:「我們早聽說你回來了,縣上好多業餘作者紛紛要求你去縣裡講課。好不容易呀,咱們縣出了你這麼個人才……」
我自己也很興奮。我不無感慨地想到,幾年前,我在縣城還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當時沒有幾個幹部認識我。現在縣上竟然派了通常只是縣長縣委書記的吉普車專程來接我,讓我去講課……
這件事一下子壓住了我最近的那種灰心喪氣的情緒。
我從件事裡又一次意識到,儘管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不順心,但留在省城,進入《北方》編輯部工作這條路無疑走對了。試想。如果我大不畢業回到這裡,當個普通的中學教師,我能有這麼榮耀嗎?我的家鄉能這樣抬舉我嗎?
我覺得我一下子又重新有了活力。我在心裡說:家鄉,我是愛你的,但我不是不能留在你身邊……
縣上講課時,我受到了可以說是隆重的接待。聽課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比我還要小點的青年,也有我的同學和一些幹部。他們紛紛尊敬而佩服地向我問這問那。
講完課後,縣上主管文教的縣委副書記和副縣長專門來文化館看望了我。晚上還舉行了個小型宴會,縣文化局長親臨宴會以表示對我的尊重。
第二天,又是小吉車把我送回了家。
是的,我在《北方》編輯部是個小人物,有時免不了還要受點氣,但一到下面,儼然就是個人物了。
假期眼看就要到了我本來想很快返回單位去,但我想起了小芳。
說實話,我心裡渴望見她一面。
我想念她——因為我內心深處仍然愛著她。尤其是我在愛情上走了這段彎路以後,我實際上更愛她了。
我知道她現在一個人生活在那裡有多苦,我想,她也許已經悔悟了當初去那裡的決定,只不過她要強,不願承認罷了。是的,她外柔內剛,不會輕易否定自己的行為,哪怕是錯了大概也不會回頭的。但也說不定。我想我有可能去把她說服,讓她離開那裡,再回省城去,再回到我的身邊去。我多麼願意和她生活在一塊……也許她已經不會原諒我了,因為我在這期間和另外一個姑娘談過戀愛——其實等於胡鬧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