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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說,「你不知道,這個公有史以來沒有一個大學生在這裡工作過;而這地方也從來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如果你要能來這個公社的中學教書,你就創造了這個公社的一頁歷史,以後這裡的人們將會記得,你是第一個來他們公社工作的大學生。如果你要是能用你的知識使這裡的農牧民子弟考上大學,那你又給這個地區書寫了一頁歷史、大家會用感激的心情記得你為什麼所做的好事。但是作為你自己,你應該把你所做的一切都看看作是是自己不過的事……」

    「噢!我創造兩項紀錄,再加上你創造的紀錄,這就好幾項了……」他有點揶揄地說。

    「薛峰!我多麼希望你不要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人!過去的你到哪兒去了呢?純樸、熱情、崇高,連那雙那睛也是深沉而明亮的……你看看你現在吧,真叫人難過……你自己也應該見你變成怎樣一個人了……」

    我說著,淚水已經汪滿了眼睛。

    他低下了頭,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唉,多麼讓人苦惱!我來這裡時,對小芳的回心轉意還抱一絲幻想。

    是的,幻想。我本來就應該想到她決不會改變主意的!

    現在怎麼辦?我投降她嗎?

    我自己也轉不過這彎來。我不能忍受在這裡生活一輩子。

    這裡太苦、太落後了。物質條件報差,吃的主要是小米飯——和當年八路軍的伙食差不多。蔬菜幾乎吃不到,水果比藥還缺。方圓幾百里,連一盆像樣的餅乾也買不到。

    肉倒是不少——主要是關肉,可沒有什麼調料。白水煮羊肉,再加一點鹽,就被視為美味。

    至於文化生活,那就更淡不到了。別說交響樂,連縣劇團也不常來。幾個月看一回電影,都是老掉牙的。巫婆比醫生多,天神論者比迷信的人少。

    最要命的是,一年裡就有半年多壞天氣。黃風斗陣,天昏地暗,長時間看不見一點綠顏色,看不見一朵鮮花。整個生活艱苦、單調、寂寞、幾乎和外面的世界處於隔絕狀態!

    唉,可這裡又有我親愛的人……

    她美麗、溫柔,但不聽說。我害怕這個環境,可我又離不開她!我現在不願再和她爭辯那些理想呀,生活意義呀……我知道我很難說服她。當然,你又很難說她堅持的這些東西有什麼錯。最主要的問題是,今天大多數人都變成了現實主義者,可她還生活在理想之中……

    第二天中午,小芳硬拉我去到外面轉一轉。

    她給我戴了一頂遮陽的硬邦邦的柳條帽。她自己也戴了一個。我們沿著屋後那條小路向沙漠的遠處走去。

    走著走著,路就沒有了。

    我們爬上了一些長著沙柳叢的小沙丘,一直向前面的不毛之地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很吃力。腳上軟綿綿的,用不上勁。小芳顯然習慣了,像硬地上那樣行走自如。她看我如此狼狽,得意地笑了,把她的手伸給我。

    我握住她的手,感覺到一種熱流傳到了我的全身。那手是纖弱的,但又是有力的。我願意永遠不放鬆這隻手。

    我們沒有直接到大明沙中間,而在植被蔓延的邊緣上停下來,坐在一叢大沙柳下。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光禿禿的大沙漠,在中午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淡紅色光芒。在地平線那邊,似乎有一塊像小圓鏡似的東西在黃沙中閃閃發光,並且微微凸出於地平線之上。小芳告訴我,那是刀兔海子,離這裡少說也有一百多里路。

    遠方無邊的大沙漠,沒以任何一點生命的蹤跡,給人一種荒涼而又恐怖的感覺。我想,就是月球表面也不過如此罷了。側身向東南方向望去,一片黃沙中,似乎有一條褐黑色的帶子蜿蜒伸向看不見的遠方。我知道那是古長城。城牆殘破不堪,相隔矗立的烽火台大部分也已崩塌,但氣勢依然極其雄偉——這是幾千年前勞動者留下的偉大印記。

    猛然,我覺得一種緒頓時像cháo水般從我的胸中涌動起來。我知道這是一種詩的激情——好久都沒這樣一種激情了。

    我立刻感到一種愉快的顫慄,便用一隻胳膊摟住小芳的肩頭。「你怎麼啦?」她臉通紅,驚訝地看著我。

    「沒什麼……」我仍然望著遠處那條褐黑色的古長城的遺蹟。「你的手有點抖……」她說著,用手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

    我笑了,說:「我有點激動……」我指了指遠處在古長城線,「我真想寫詩!」我看見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你快寫吧!真的,這古長城能引起人一種說不清的情思。這裡長城不像北京八達嶺的,那是經過現在的人整修過的,而這裡完全是原始的……咱們當年在沙漠裡那個縣城比賽籃球,曾經就上過長城,你當說你要為沙漠和長城寫許多詩……」

    是的,生活並不是詩……

    我在她身邊躺下來,透過沙柳叢望著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朵,望著壯闊的大漠,望著雄偉的古長城的遺蹟,心裡翻騰得非常厲害。在這一剎那間,我感覺到了一種新奇的激動。我真想用一種朗誦式的志調喊出:啊,沙漠!啊,長城!啊,我親愛的人!我將永遠留在你們的身邊……

    但我沒有喊出這些字眼來。另一個聲音在耳邊警告我說:生活並不是詩……我很快又回到我的現實中來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後天我就得離開這裡——因為假期到了。但直到現在,我此行的目的還沒有蹤影。和她的討論是再不會有什麼結果了。看來我只能按期離開這裡。

    我們今後怎麼辦?我不知道……

    我們在這裡呆了一會以後,她又領我到了西邊大明沙中間的一些沙丘,讓我看了她的花棒。花棒剛從少里長出來,像嬰兒的頭髮一樣纖細。我想不到,就是這些可憐的小糙把她拴在了這裡。我在心裡感嘆:唉!我活得竟然連一棵小糙都不如……第二天,小芳儘管看來很難受,但還是張羅著要給我包餃子——因為我明天要走了。

    中午的時候,她說灶上沒醬油了,讓我到公社的商店買一點。她自己要剁餡、和面。

    我也正想一個人出去走走,於是就提了個洗乾淨的空葡萄酒瓶子去公社買醬油。農場離公社大約十來里路。

    我在路上走著,一直沒有碰見一個行人。我想。買點醬油得跑十來里路!假如我要生活在這裡,免不了就得經常提著這麼個瓶子在這路上走來走去……

    到公社商店後,商店的門關著。關了旁邊一個老鄉,說下午兩點才開門。真急人!我這一個多鐘頭到哪兒去消磨呢?

    我於是在這個方圓幾十里唯一的集鎮上瞎轉起來。

    這實際上只是一個小村子。除過公社幾個機關和一個小商店、一個郵電所、一個汽車站外,也沒有多少人家和建築。

    我突然發現,一個破敗的大門口掛著這公社中學的校牌。我馬上想起小芳動員我到這個中學教書的事。

    現在讓我去看看這是個什麼地方。

    學校放學了,不見一個學生。教師們此刻大概也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午睡了。我一個人手裡提著空孱,開始視察這個學校。

    學校看起來就像一個廢棄了的大院路。院子裡堆滿沙子。風棵老柳樹大部分的皮都牲口啃光了。到處都是馬糞和驢糞蛋——看來老百姓趕集時,可以隨意把牲畜拴在學校的院子裡。沒人管嗎?兩排磚砌的教室,門窗都沒油漆,日經月久,木頭都漚成了黑的。院子的牆角里長滿雜糙——這倒看起來很惹人喜歡。如果在大城市的學校,這些雜糙恐怕早被剷除了,但在這裡,雜糙是一種很好的風景。

    整個學校是用一道粘土牆圍起來的。從牆裡望出去,就是無邊的大沙漠。現在,那沙丘已經一直涌到牆頭上來了。想那二三月大風季節,恐怕這學校一夜之間就被埋在沙梁之下了……親愛的小芳,你就讓我到這裡來創造那兩項紀錄嗎?

    「真不堪設想!」我自言自語說著,便離開了這個學校。

    我來到商店門口,又等了二十多分鐘,才終於買到了一斤醬油。返回農場時的十里路上,我仍然沒有碰見一個行人。

    唉,沙漠裡的道路也是寂寞的……

    不論怎樣,小芳是為我準備了一頓味鮮美的餃子。她把一碗粉湯餃子調好後,自己先嘗一嘗味道怎樣,才雙手遞到我手裡——按我們這裡的風俗,只有自己的愛人才嘗自己男人碗裡的飯。她這種親切的感情,使我忍不住鼻根發酸……

    晚上,小芳細心地幫助我收拾好東西,讓我早點休息,自己就過客房那邊去了。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就拿出一本《拜倫抒情詩選》看,我眼睛模糊得連一個字也辨不清。

    大大小小的蚊子、飛蛾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雨點般散落在書上和身體的裸露部分。窗戶紙和屋頂的天花板也沾滿了蚊蟲,像下雨似的沙沙作響。

    我不時發出一連串的嘆息……

    有人敲門。我穿上外衣去開門。是小芳。「蚊子太多,讓我給你想想辦法。」她說。

    她讓我到屋外去,然後拉滅了屋裡的燈。她點了一盞煤油燈放在門外面,又在煤油燈旁放了一臉盆水。

    蚊子和飛蛾都紛紛從屋裡的黑暗中飛出來,向煤油燈罩上撲去,然後又落在了臉盆的水裡。

    我們搬了椅子坐在院子裡,都沒有一點睡意。

    我們努力搜尋著拉一些家常話。更多的時間都是默默地相對而坐。我們就這樣坐著,一直到深夜。偶爾有農場的工人穿著短褲出來上廁所,驚異而迷惑地看一會兒我們。

    我們就這樣坐著,一直到天亮……

    吃完早點,小芳送我到公社的汽車站。

    ……當汽車開動以後,我看見她攆著車跑了幾步,然後便絕望地站住,把頭扭到了一邊。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含著淚水向她拼命招手。別了,我親愛的人!我愛你,但我還是要離開你。我將深切地盼望著你有一天會來到我的身邊。但我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也盼望我來到你的身邊生活,但這對我來說,也是多麼困難……別了,我親愛的人!

    別了!別了!別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從汽車站回到農場的……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還是走了。

    他也許再不會來這裡了。他愛我,但並不愛我所堅持的生活道路。既然是這樣,我們怎麼可能再在一塊生活呢?當他剛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似乎心花怒放地以為,他終於又和我並肩走在了一條路上。我甚至想對他大聲朗育誦我們曾共同喜歡過的偉大的惠特曼的詩句:請和我同行吧,和我同行,你將永遠不會感到疲倦……

    但是我錯了。他只是來看看我。他在我和大城市之間依然選擇了後者。可是,薛峰,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又要來這裡呢?你把艱苦和傷心留給我,然後你走了……一種痛苦的情緒不時地湧上我的心間。是的,像任何別的女人一樣,我希望按自己的思想去進行崇高的勞動和創造,但也希望在愛情上能得到幸福和滿足。可是,生活往往不能如人心愿——你得到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失去另外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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