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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站口的大門關閉了。
我看了看表,離開車時間只剩下兩分鐘。
車站上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讓車下送親友的人都退到站台上的白線以外。我很快掏出我的筆記本,從裡面抽出一片丁香樹的葉片,遞給薛峰。這葉片是我剛才在校園裡摘的,一共兩片,一片給他,一片我將帶著留作紀念。
薛峰接過這樹葉,淚流滿面,然後便離開車窗口,退到站台上的白線以外。我知道他會把那綠色的葉片夾進他的筆記本,很好地保存著的,我也知道,那片丁香樹的葉子很快就會在他的筆記本里枯乾的。但是,我親愛的人,你的心應該常是綠色的。你不聽人說,綠色象徵著生命……
汽笛一聲吼叫,列車劇烈地——顫動,就像人的心猛地一抽搐,緊接著,便緩緩地啟動了。
我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見他在站台上絕望地攆著火車跑。
我伸出手拼命地揮動著,揮動著,向他告別,向他召喚…… 時間像流水一樣涓涓而去……
轉眼間,我到這座塞上的古城已經七八個月了。
這座城市位於毛烏素沙漠和黃土高原接壤的地方。有趣的是,城南是黃土高原連綿不斷的山嶺,城北就是一望無際的毛烏素大沙漠。如果站在明代建築的古城牆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地貌。而這座城市就像一枚圖章壓在一張介紹信的下聯中間疑上。不論是黃土高原還是毛烏素沙漠,所能展現的全是一片黃顏色。據說黃色在生活中表示幸福,可在這大自然中卻是荒涼的象徵。夾在黃土和黃沙中間的這座城市磚瓦建築的房屋居多,呈現出一片灰蓬蓬的景象。可愛的綠顏色只是在城西那條河的兩岸才能看得見。那裡除過濃密的楊柳樹帶,甚至還有碧綠的稻身田。沒有哪裡的綠色比這裡的綠色更惹眼——因為和這綠色形成對比的是大片大片的荒涼。
我來這裡後方知,這座城市歷代都屬於邊防重鎮。在古代,出這城,就到了當年所說的「胡馬之地」。這裡連年都曾在兵戰之中。在那漠漠的黃沙之下,誰知道掩埋著多少人屍馬骨。那時候,走出這城市,也就是本地民歌唱的《走西口》——大概就是到包頭一帶吧。遙想當年這深切而淒婉的歌聲,如訴如泣如祝福,曾經和那單調的駝鈴一起伴著寂寞的旅人,走過了那茫茫的、沒有盡頭的大沙漠……
現在這城市是一個地區的所在地。它管轄的版圖有台灣省那麼大,人口約二百萬左右。住在這城市的居民大概有六七萬人。無疑,這座古城現在已經變成向沙漠進軍的前哨陣地。再往北走,已經是蒙漢民混居的世界——那裡已經是毛烏素大沙漠的腹地了;幾十里路上看不見一棵樹,我不見一個人的蹤影……我畢業後被分到了地區林業局。
我很快就愛上了這地方。它的傳奇色彩,它的浪漫情調,它的廣闊而荒涼的大地,正是一個熱血青年理想的樂園。
但我前一段的日子過得卻並不快樂。這倒不全是因為薛峰——一想起他,仍然叫人痛苦不堪。儘管我們一直通著信,保持著聯繫,但我們終究已經遠隔萬水千山。
我的不快樂主要是由於自己的工作。
我初來這裡後,沒有人重視我。一些重要的工作領導也不讓我做,怕我幹不了,因此基本上一直處於打雜狀態。
後來,又讓我去整理林業局的檔案。這些檔案從一九五五年開始,各種類別混在一起,堆得像小山一樣。技術、計財、辦公、業務、文書等等,多年來沒人好好管理,現在如同亂麻一團。我得分類,換封麵皮子,搬到太陽底下曬發霉了的部分,整天搞得頭昏腦脹。除過吃飯,我整天鑽在檔案室里,單位上甚至於了還有我這麼個人。
後來,有一件工作終於輪到了我。
林業局根據省上有關部門的指示,準備在一個沙漠農場大面積試驗種植一種固沙植物花棒。同時還準備試栽一些桑樹苗——有史以來,桑蠶可從來沒在那個地方出現過。
這工作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當然,主要的勞動要依靠那個農場來完成。但局裡需要抽調一個幹部去那裡,既是這項工作的領導者,又是技術指導——實際上是由這個人去主持兩項重要的試驗項目。沒有人願意去。因為那地方已到了大沙漠的腹地,離這個城市少說也有二百多里路。至天生活條件,無疑是極其艱苦的。而且實際上,這兩項試驗是需要它的主持者長年累月呆在那裡的。領導找了局裡許多技術幹部,所有人都以一些堂皇的理由拒絕了。領導本身當然也不願意去。
這正是我的機會!
我乘虛而入,去向領導請戰。
正副局長都瞪大眼睛看我。他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黃毛丫頭竟要求去完成這麼重要的工作。
但他們還是被我感到了,加之又沒人去,因此就決定把這個並不輕鬆的擔子擱在了我的肩頭。
我交待了局裡的工作,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一個人搭長途汽車去我的工作目的地。
此時正值三四月間,也是這地方一年間氣候最惡劣的日子。大黃風卷著沙粒,沒明沒黑吼叫著。除過不得已外,人們寧願一整天足不出戶。雖然已是春天,但氣候仍然極其寒冷。我裹著棉襖,坐在顛簸的汽車裡縮成一團。
車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天和地都被風沙攪得一片混濁。雖說是白天,汽車有時候還得開燈,道路大半已被沙埋沒,只留了一點路的痕跡。人坐在汽車裡,就像坐在風浪中的一葉小舟上,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我感到噁心,但強忍著沒吐出來。望著車窗外飛揚的沙塵,我心裡不由地想:在省城,此刻人們大概已經換上了單薄的衣裳。風清日麗,公園裡和人行道的垂柳已經吐出嫩黃的柳絲。一群一夥的人們,正以無比愉快的心情,在春天明媚的陽光下散步。林業學院各處的迎春花大概已經開得金燦燦了——不,迎春花已經凋謝,現在應該是桃花如火似霞的時候。大街上,那些愛打扮的姑娘們,早已經脫掉臃腫的冬衣,而換上了鮮艷的春裝。她們一定為自己身體和胸脯的線條被重新勾勒出來而容光煥發……
是的,那裡的春天是真正的春天,而這裡的春天比冬天還惡劣。冬天雖然寒冷,但風沙還要少一些,而一到春天,風沙幾乎把世界都要埋葬了。
一陣寒風撲進車窗,我把自己的老棉襖往緊裹了裹,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下午四點鐘左右,我才在終點站下了車。
這裡是一個公社的所在地,離我要去的農場還有十多里路。這段路只能步行了。我帶著我的簡單的生活用具——一個大網兜和一個小提包,打問了一下方向,就不停歇地向農場趕去。我走得很緊,因為天快黑了,我怕迷路。
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土人。嘴裡總是含著沙子,怎麼吐也吐不完;眼睛被風沙吹得淚水直淌,因為逆著風,每走一步都極其艱難。走了約摸四五里路,我實在走不動了,就想瞅個地方歇一歇。左右環顧,沒什麼地方可以避風。只好席地而坐。
我坐在路邊,任憑風沙吹打。無論遠處還是近處,什麼也看不見,滿眼都是一片混濁的黃色。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只能聽見風沙的吼叫聲和自己的心跳聲。心跳的聲音現在聽起來格外清楚。我歇了一會,又開始趕路。路只能勉強辨認出來。初次在沙里走路,軟綿綿的,極不習慣,就是用很大的勁,也走不快。這時候,我突然聽見身後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拖拉機的吼叫聲。這聲音一下子打破了沙漠的寂靜。
聲音越來越大——看來是從我身後開過來的。
我站在路旁,準備給它讓路。
拖拉機吼叫著開過來了——竟然是有方向盤的大拖拉機,後面拖著斗車。但沒有駕駛室,拖拉機手坐在上面,渾身是土,像神廟裡的一尊塑像。
拖拉機猛然在我身邊停下來了,但發動機還繼續轟鳴著。
那個駕駛員在車上彎過身看我。我只看見他的一排白牙齒。「你去哪?」他開口問我。
「去農場。」「聽聲音,我可以說你是個女人。」
「不聽聲音,我也知道你是個男人!」我對這個人的話很生氣。「哈……」他笑了,「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坐上來,我正是要去農場的……」我有點討厭他說:「不了,我自己走著去。」
他大概也看出我生氣了,趕快解釋說:「我的確沒認出你是個女的!因為你完全成了個土人。再說,這地方很少有女人……噢,女同志。女同志!你上來吧,天都快黑了,路還遠著哪!」我有點猶豫了。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那個駕駛員已經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走到我跟前,把我手裡的東西拿過去,放在了斗車裡。他的動作很敏捷,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看來我只好坐這拖拉機了。
我踩著車輪胎上斗車,但車沿很高,怎麼也上不去。
拖拉機手就站在我旁邊,嘿嘿笑著,看我出洋相。我生怕他動手扶我。我一邊繼續往上爬,一邊緊張地防備著他是否走近我。但他沒有這樣,這使我開始放心這個人了。
我終於勉強跨進了車廂。
他跳上駕駛座,轉過頭對我說:「手要把車沿抓牢,路不好,小心把你摜倒!因為頂風,把頭擰到一邊去,最好把眼睛也閉上……」他細心地安咐我說。
我忍不住問他:「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就是農場的。」他一邊回答,一邊戴手套。
「農場的?」我高興地喊叫說:「我就是去你們農場搞花棒和桑苗試種的!」他驚訝地扭頭瞅了我一眼,說,「為什麼不派個男人來?」
「女的怎啦?」我看出他瞧不起我。
「女的?……噢,女的能頂半邊天!」他嘿嘿地笑出了聲,接著便啟動了拖拉機。就這樣,我坐著拖拉機,沒用半個鐘頭就到了農場。這時天已經黑了——也許只是傍晚,由於遮天蓋地的風沙,才使夜幕提前降落了。農場是個什麼面貌,現在一點也看不見。
下車後,拖拉機手拎著我的東西,帶我去找農場領導。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個小伙子叫吳有雄。
吳有雄把我領到了一排亮著燈光的磚房前。
在中間一個房門口,他向裡面喊叫說:「曹書記,有客人來!」房門打開了,出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光頭,體格魁梧——看來這就是曹書記了。
曹書記詳細地看了看我,說:「你是鄭小芳?」
「是。」我回答說。他笑著說:「好,好,好。地區林業局已經打電話了,說你要來,我們把房子都給你收拾好了……有雄,你給灶房的人說一下,讓給這位女同志做飯……噢,先打些洗臉水端到一號客房去!」吳有雄把東西遞給我,向我點點頭,就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