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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和這些人磨嘴,就轉身出了門。
下午,我詳細地制訂了花棒種植的規劃。種多少畝,用多少種籽,需要多少勞力,計劃幾天完成,得付出多少工資等等都寫成了報告。我準備上報局裡,並且也給農場和公社各送一份。做完這一切後,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閉住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會。這時,我突然想起,我應該給薛峰寫一封信。不知為什麼,上次給他寫信的後,好長時間了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病了?
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聲,這聲音不像是拖拉機的聲音,是什麼在響動呢?
我笑了。我記起了上午有雄對我說過的話。
我走過去,拉了拉電燈的開關。
黑暗的小屋子一下子被電燈光照得雪亮!
多麼好,電燈!我興奮地坐在了桌前,鋪開紙在明亮的燈光下開始給薛峰寫信——我要把我的新生活和全部喜悅的心情告訴他…… 我現在完全隱入到與賀敏的熱戀中去了。
這一段,我幾乎每天都要見她。除過上班,所有的時間都設法和她泡在一起。她是一是各方面都「現代化」了的姑娘。衣著不必說,愛好也是最時髦的。喜歡朦朧詩,喜歡硬殼蟲音樂,喜歡現代派繪畫,喜歡意識流小說。
雖然她的愛好不一定我就愛好,但我仍然裝出和她一樣愛好,甚至比她還要愛好。這全因為我喜歡她。
有一次,她硬拉我去看一個非公開的現代派畫展。那些畫我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畫看起來就好像是把攪拌起來的各色顏料,隨意倒在畫布上的。至於雕塑,更是莫名其妙:有的是幾切廢鋼管橫七豎八焊接在一起;有的乾脆就是一塊形怪狀的樹根或者打掉幾個豁口破碗——只不過下面都冠下名稱。每件「作品」都配一首朦朧詩,讀起來像咒一樣難解。賀敏完全被這些「藝術」陶醉了。她津津樂道地向我評說這些「作品」的超凡脫俗之處。
我自己儘管看不懂,但為了投她所好,也就跟她瞎說一通。豈不料賀敏對我的瞎說評頗高,說我不愧是個詩人,見解極其精闢。這使我哭笑不得。僅從這一點上看,就可以知道這個「藝術展覽」有多麼荒唐。
不久,這個展覽會就被查封了……
但在這個城市,我們的去處是很多的。我們聽音樂會,去游泳,去公園和孩子們一聲擠著坐轉椅,踏蹺蹺板……更多的時間,我都是在她的宿舍里度過,聽西方那些古怪的音樂——那聲音就像彈棉花一樣,叮叮咣咣的。
當然,我並不感到這一切都是令人舒服的。有時候,我也能意識到,這種所謂「高級」的生活,實際上埋伏著一些危機。這將導致我完全可能變成另外一種人。什麼人?我也很難說清楚。但我已經很難從這裡撥出來了。我迷戀賀敏。
她當然也不是個妖精,而是一個具體的,漂亮的姑娘。正如我原來預料的那樣,和她一同在街道上走過,總有許多漾慕的目光投向我。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這種虛榮心也許青年男女都有吧?
這戀愛使我每天心神不寧。我的精力、智慧全用在了與賀敏的周旋上。為了博得她對我的更深的愛,我幾乎每天都給她寫詩——恨不得從她的頭髮一直讚美到腳後跟上……
由於精力不集中,工作無疑受到了影響。
糟糕的事終於發生了:我竟把本省兩個稍有名氣作者的稿子退錯了——這個人的稿件裝在了那個人的信封里。
這兩個人最近本來就由於寄過多稿而刊物沒用,心裡很不高興,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使他們非常氣憤。
他們都直接給主編寫信,反映這件事。
在編輯部的全體會議上,主編念了這兩封信,並且批評了我。我本來在編輯部混得還可以,這下可完了。
緊接著,倒霉的事又出現了:我負責校對的一期詩稿,竟然出現了幾處嚴重錯誤。這次不僅作者提出了抗議,連許多讀者出投書編輯部,對這種粗疏而不負責任的工作作風表示了強烈的不滿。編輯部上下立刻議論紛紛,都說這樣下去,刊物恐怕沒有多少人訂閱了。我在編輯部一下子抬不起頭了。
主編找我談了幾次話,狠狠颳了我一頓。
這些丟人事使我非常苦惱。為了彌補過失,我開始儘量克制著少和賀敏見面。我有時候躺在床上,腦子亂成一片,對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似乎意識到,在這些短短的日子裡,我已經很難把握住自己了,就像醉漢駕駛一葉小舟盲目地航行在狂濤巨浪中,隨時都面臨危險,但又充滿一種危險中的快樂。儘管我減少去找賀敏的次數,但她找我的次數卻增加了,因此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實際上並沒有少。
有一次,正是工作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院子裡聊天。這時,賀敏卻闖到這地方來找我。我尷尬極了——我早吩咐過她,不要在上班時間來找我,以免給我造成不好的影響——
我在這裡的影響已經不好了。
她的出現,立刻引起了編輯部院內一片無聲的譁然。
她太顯眼了!才是五月時光,就穿了一條鮮艷的裙子,而且頭髮毫無拘束地披散在肩頭。這種服飾打扮在這裡只能引起鄙視。賀敏好像根本不在乎這些,走到我跟前,說有個事要對我說,但又不說出來——分明是個秘密。在大家看來,我倆似乎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我臉燒得像一把火,只好把她引到我的宿舍里。
一到房子,賀敏的兩條胳膊就勾住了我的脖子。我極不高興地推開她,說:「上班時間你找我什麼?有什麼不起的大事呢?你也不看看這是個什麼地方!」
我她不高興了,說:「這是個什麼地方?中南海?」
我說:「你這身打扮太刺眼了,我們這單位很嚴肅……」
「巴黎聖母院!」她刻薄地說。
「你究竟有什麼事嘛?」我問她。
她說:「下午三點人民劇院有一場電影。現在離開演只剩半個鐘頭,打電話老是占線,我就跑來了。」
「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上班時間怎能去看電影?」我確實有點生氣了。「不就算了。不過你可別後悔!」
「什麼電影?」「《甘地傳》!」「《甘地傳》?」我一下子急了。我知道,這部電影已經風靡全球,並且得了多項奧斯卡金像獎。但這部影片我們國家沒有進口,怎麼會在這個城市放映呢?
我以為她在騙我,說:「這電影咱們國家沒進口,怎能……」「這片子是美國可口可樂公司資助拍的。為了推銷他們的『汽水』,帶著這片子在全世界做廣告,現在週遊到這裡來了,並且只能放一場。聽說導演也來了,票非常難搞,這兩張票是我纏我姑父才弄到的……怎麼?你不去就算了!」
我趕快說:「我去!」真的,這個機會可不能放過!甘地是我小時候就敬仰的一位偉人,更何況這部電影名聲這麼大,不看太遺憾了。
我很快編造了一個清假的現由,給老吳打了招呼。就和賀敏一同騎車奔向人民劇院。
五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這是一年裡一個美好的季節:寒冷已經過,炎熱還未到來。人們換上了單的衣裳,盡情地讓溫暖的風吹拂著。街道兩邊的樹木,已經全部換上了嫩綠的新葉,叫人看著十分舒心慡氣。石榴樹正在開花,在綠色中像燃燒的火苗一樣耀眼奪目。此時,大街上穿裙子的姑娘幾乎很少見,因此我身邊的賀敏極受行人的注目。當然,這不像在我的單位,因此我並不為賀敏害臊,心裡反而美滋滋的——讓陌生的人們注目吧!這個過早地敢把自己的腿袒露在陽光下的時髦姑娘,正是我的女朋友!當我們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這裡已經黑鴉鴉的聚集了許多人,看來大部分人沒有票,只有懷著一種僥倖心理,看能不能釣個「魚」。這魚太難釣了,誰願意放棄這個大飽眼福的機會呢?大部分人只好眼睛睜看著少部分人魚貫進場。
進場的有的一看就是領導幹部身分的人,但大部分看來都是領導幹部的子女——一般都成雙成對。
所有能進入這種場所的人,大概覺得這不僅是欣賞藝術,而且也是來顯示某種地位和身分的,因此臉上都帶著一種優越感。這使得進不了場的人羨慕中帶著某種憤怒。
當我自己被賀敏挽著胳膊穿過人群,走向那個小門的時候,就像步入一個神聖的殿堂一般。那副樣子雖然莊嚴但肯定經有點可笑了。影片如同想像的那般激動人心。赤身裸體、全身只纏一塊白布的甘地,他為國家獨立和民族尊嚴所表現出來和偉大獻身精神,強烈地震撼著人的心靈……
我斂聲屏氣地看完了這部電影。
我送走賀敏,仍然長久地沉浸在電影的情節中,甚至返回單位時都沒有騎自行車,一直推著車子走去。
單位上已經下班了。我來到門房取報紙和信。
我一眼就看見了小芳給我的信。我一把拿起來,心裡熱辣辣地,像寒進來一把火。
我回到宿舍,用發抖的手拆開了她的信。
她用火一樣熱情的語言,描述了她在沙漠裡所開始的生活和感受;並且仍然用那麼赤誠的語言表達了她思念我的深情……我躺倒在床上,望著屋頂久久地發呆。我似乎看見她正風沙滾滾的路上向我走來,而身上也纏著一塊白塊……
是的,我太對不起她了!我已經瞞著她和另外一個姑娘戀愛,而好長時間也不給寫信。
我啊我啊!我即使沒有勇氣跟她去生活,但起碼再不應該對她隱瞞自己和賀敏的關係了。
我決定馬上給小芳寫信,對她說清楚我現在的一切。
我寫好信,又來到了大街上。
當我走到郵筒前時,手卻抖得像篩糠一樣,怎麼也把那封信投不進去了。我看見郵筒上的那道fèng,像一個微微張開的嚴厲的嘴巴……我猶豫了半天,這封信還是沒有投進去。
我把信又裝進自己的口袋裡,懷著極其痛苦的心情又回到了單位。 你不要以為沙漠的氣候總是那麼叫人討厭。沙漠也同樣有清慡的風,沁人心肺的細密的雨絲,以及別的地方沒有的新鮮空氣和潔淨的地面。現在,一場雨過後,沙漠完全又是另一個面貌了。一些有水或者cháo濕的地方,綠色的生命已經頑強地生長。所有的喬木、灌木、也開始綴上鮮嫩的綠葉,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景象。遠處無邊的沙漠,像一個巨大而動盪不安的海突然凝固不動了。真有意思!那些在初春的大風中滾動過的沙兵,現在卻像無數頭疲倦的黃牛臥伏在地,但它們還保留著運動時的姿態。沙丘的曲線妙不可言;整個大沙漠就是用這些互相銜接的、無數美妙的拋物線而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