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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望著學校下邊武裝部的院子——那在靜靜的雪夜裡閃爍著的燈光,正像她的眼睛一般親切和溫暖。
她還在那塵土飛揚的窯洞裡幹活嗎?她額頭上的汗水,還像珠子一般在流淌著嗎?那肯定是不會的。她以前是為了我才去干那個下苦活的。現在,她幫助人做了好事,卻受到了誹謗,這有多麼不公平!
不知什麼時候,吳亞玲竟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一認出是她,渾身便一陣哆嗦!
「到處找你找不見……你怕什麼呢?你為什麼不去做活了?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她手斜插在衣袋裡,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我。我感到惶愧極了。我怎樣對她說呢?她應該知道,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讓她承受那些壓力呢?
我想分辯一兩句,但說不出一句話來。此時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來找我,那勇敢坦蕩。正氣凜然的秉賦,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動;就像一道閃電划過了我的靈魂,我猛然覺得我從這個女同學身上看到了一種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驚奇的東西!
這是一種什麼東西呢?我後來慢慢細想,才明白過來:這是一種脫俗的精神。而我身上缺乏的正是這一點。我以前儘管是一個剛強嚴謹的人,但帶著一股鄉巴佬的小家子氣。今夜,這個女同學用她精神上的閃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儘管我沒有能很快接受這種氣質,但這在我以後的整個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響(這個故事裡將不會敘述這些了)。
我當時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審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許是她的這種坦蕩的胸懷也感染和鼓舞了我,於是我抬起頭大方平靜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清秀的臉龐、倔強的額頭、一雙美麗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翹起的,浮著一絲親切的笑意,顯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溫柔、真誠、活靜。「走吧,咱們再去幹活!」她仍然望著我,下巴朝武裝部的院子揚了揚。我強忍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我對她說:
「亞玲!我再不能連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個好人!我像對姐姐一樣尊敬你……」淚水已經湧出了我的眼睛,熱辣辣的,在冰涼的臉上淌下來,掉在了雪地上。她笑了,說:「我比你還小一歲哩!當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著,笑不起來,也無話可說。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們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個人幹不了!」她沖我詭秘地一笑,轉過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裡。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會,感到有點冷,也向學校走去。一路上心裡翻騰得很厲害,覺得有許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頭緒來。我剛踏進學校的大門,就看見周文明背著個黃書包,從院子那邊大大咧咧走過來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開他,不願和他打照面,但來不及了,他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兩片耳遮耷拉著。在我面前停住腳步,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下,臉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學電影裡日本人的腔調說:「又到武裝部幹活幹活的去了?八路給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了!我沒有出聲,揚起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我立刻驚呆了——我怎麼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驚呆了,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把書包一扔,撲過來就和我打架!我們互相扭在一起,同時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來,我根本不是國營食堂餵胖了的這個傢伙的對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地里,騎在我身上,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好在地上積雪很厚,頭沒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騎在我身上,繼續把我的頭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從我身上聽從落下來,就聽見「咚」的一聲響,他「媽呀!」的叫喚了一聲,便倒在了我的旁邊。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見他用手背揩著嘴角上的一絲血。我猛然發現鄭大衛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皺著眉,一聲不吭地看著他。我明白了,剛才正是大衛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見大衛滿臉的陰沉,有點慌亂地拎起書包就從他身邊絨過去,撒開腿跑了。他一邊跑,一邊罵道:「鄭大衛,大熊包!老婆讓人家拐走了!」
大衛嘴唇哆嗦著,把自己掉在地上的書包撿起來。
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這真是一個極其難堪的局面。
我猶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說點什麼。
他把書包掛在肩間,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種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他見我走過來,反而擰轉身,頭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闃空蕩蕩的雪地上,望著他遠去了的背影,心裡很難過:他無意和我說話!這個生活的強者!他對我分明有了成見,可仍然幫助我揍了周文明——而這同時又在精神上懲罰了我。他實際舊打了兩個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現在感覺不來,而大衛雖然幫助了我,但他卻在精神上給我精神上給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苦難忍的傷痕。從內心上說,我實在對大衛問心心無愧,但實際上卻正是因為我才破壞了他和亞玲的和諧。他也很痛苦,這我完全是看得出來。大衛啊!難道你就看不出來我和亞玲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嗎?難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編的謠言嗎?
可是,我又記起了一本什么小說上寫的:不管什麼人,在愛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來大衛對我的成見是不可避免了。他現在還克制著,說不定將來要狠狠報復我的!而陽可怕的是,吳亞玲卻把這麼嚴重的問題全不當一回事。就是剛才,她還來找我。要是讓大衛看見她剛才還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說話,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第二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上課去了。我連假也沒請,
就離開了學校。在學校的四堵牆裡,我感到非常壓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兒去呢?從校門裡望出去,只見四野裏白茫茫一片,路斷人絕,看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城市高低錯落的建築物全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屋脊上的煙囪里飄曳著一縷縷灰白的炭煙,都溶入了鉛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風夾著細小的雪粒迎面打來,像無數碎針刺著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門,穿過那座石牌坊,在沒有路的地面上隨意向曠野走去。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塊小窪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來,閉住眼躺在雪地里,專心地、痛苦地思考著唯一的問題: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吳亞玲橫遭非議,大衛強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學在看笑話……而這一切都是由於我才引的。我現在甚至憎惡自己的存在!
可是,吳亞玲痛苦,鄭在衛痛奪,難道我就不痛苦?難道我已經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
一種委屈的情緒使我鼻根發酸。我賭氣地想:我現在之所以落到這樣的境地,說到底,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掙工資和吃國庫糧的爸爸!我貧困,但我並不眼紅別人富有,也從沒抱怨過什麼,只怪自己的命運不濟。本來,我自己是可以咬著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學業完成的。可是,卻偏偏出了個吳亞玲……可是,難道我又能怪她嗎?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僅在物質上幫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了我友愛和溫暖;她幫助了我,卻為此付出了名譽的代價——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譽嗎?我也想到了鄭大衛。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許在他看來,就是吳亞玲和我是清白的,可眾人的輿論也使他難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強制自己的忍受著,但看得出來,這反而使他的痛苦變得更加深重了。
當然,我更多的還是從吳亞玲的角度看大衛的痛苦的;因為我知道,亞玲在內心裡非常愛大衛,她看見他痛苦,肯定會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衛已經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吳亞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搓著;我在雪地上打滾,揪自己的頭髮,像一隻受了槍傷的野獸!
已經到中午了。從早上到現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並不感到餓。
我從雪地上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像走了很長時間路,感到疲乏極了,眼皮發脹,頭皮發脹,胸膊發脹,我迷茫地遙望著白雪皚皚的遠方……
在遠方,在那兩座山的中間,那個像瓶頸一樣的溝口——
從那溝口進去,不就是通往家鄉的路嗎?
此刻,馬家圪土勞的鄉親們也許正坐在炕頭上,老頭們在捻毛線,男人們倒在枕頭上拉著鼾,女人們懷裡抱著餓得睡不著覺的孩子們,嘴裡吟著古老的歌謠:「雞呀雞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媽媽的命蛋蛋好好睡覺……」
父親呢?也許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窯洞裡,吸著清鼻涕,蹲在炕頭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菸。或許並不在炕上,而將那把祖父手裡傳下來的長方形的黃銅鎖鎖住冰窯冷炕,拖著瘸腿,一拐一拐在山窪里尋找寒風沒有搖落的野酸棗。要麼,乾脆在村頭碾莊稼的場上,掃出一塊乾淨的空地,支一隻糙篩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圖扣一兩隻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見他躲在老遠的柴垛後面,手裡正拉著拴在支糙篩子的小棍上的繩子,一眼盯著那塊空地,等待著,等待著;積雪落滿了他的雙肩,落滿了蒼白的頭髮……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隻燒麻雀或者幾顆乾癟的野酸棗,他就一天不會動煙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點口糧托人捎給我……
我雙手蒙住臉,忍不住抽泣起來。
雪又開始密了,大了。飛舞著的雪花把天地間攪得一片迷□蒙。地平線在視野里消失了。一片兩片的雪花,鑽進了發燙的脖項里,很快融化了,變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顫。曠野里靜悄悄的,我的哭聲只有我自己在聽。啊,我是多麼害怕自己在心裡已經作出的那個決定呀!但我又必須去這樣做:為了解脫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決定要退學了。這無疑等於自己扼殺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無數未來的夢都被打碎了。為了今天和將來,我已經走過了漫長而艱難的路,現在正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卻受到了挫折——而這挫折竟是這樣沒有預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從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這樣做。對於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社會處境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採取這樣的行動。我沒有力量既能排除別人的誤會和痛苦,又能使自己靈魂安寧地繼續上學。我要讓別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