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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高興地說:「太感謝你了。今天是星期六,書店關門早,我得快點去!」他剛要走,手卻又在我的肩頭抓了一把,說:「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裡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為什麼?我們家離這學校很近,就在體育場後面的人委家屬院,第一排,第四、第五兩個窯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級教室的拐角處一閃,就不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我覺得我的心情從來也沒有今天這樣愉快過。
好久,我才感到身體已經冷得有點麻木了。我想起大衛剛才說的話——他讓我「加件衣服。」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識到,隨著冬天的到來,我又面臨著新的困難:寒冷。飢餓不好熬,寒冷更難熬。我除過單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於線衣、絨衣、毛衣,所有這些過渡性的衣服我連一件也沒有。當然,現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為天氣還不到最冷的時候——一旦到了這樣的時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樣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這套棉衣就是我抵擋嚴寒進攻的最後一道防線了。
為了驅寒,我想在原地跑幾步,但飢餓又使我很快放棄了這個打算——餓成這樣,哪能跑得動呢?
天氣還早,我想又是星期六,乾脆到街上轉一圈去。
出了校門,我順著那條路面用碎石片插起來的小恭,來到街口上。據說是清朝末年鋪設的石板街道,現在已被幾代人的腳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著幾座年月很舊的老店鋪;這些破破爛爛的房子和那新建築起來的商店、食堂、藥材公司、郵電局、銀行等等排成一條,就像上早操時我站在班上的隊列里一樣顯得寒酸。緊靠著舊社會是染坊,現在是鐵鋪的老房子,就是前兩年才蓋起的縣國營食堂。透過大玻璃窗,能看見裡面的人吃得前俯後仰。在這困難年頭,這地方取代了縣文化館而成為全城最熱鬧的場所。我儘量克制著不往那玻璃窗裡面看。我想到新華書店走走。聽語文老師講,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創業史》,很不錯。聽書名像歷史書,可又聽說是長篇小說。厚書我當然買不起,只想立在書店裡翻一翻。
正在我準備去書店的時候,無意中瞥見食堂玻璃窗後面的一個大桌子的四周,吃飯的人似乎都是我們班上的同學。
的確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嗎?看他正端著幾盤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長和部長的兒子們正吃在興頭上,嘻嘻哈哈,邊吃邊打鬧。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剛考試完畢,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這裡聚餐。不知為什麼,我鼻根一酸,一轉身又折回到來時的小巷裡。我覺得我不應該到街上來接受這種刺激。這使我想起我先前給自己許的那個荒唐的口願:等我這考好了,一定飽餐一頓!唉,我心裡說:你考是考好了,但飽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回考倒數第一,可天天都在飽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這時猛然記起了破燒磚窯里我的那點土豆和玉米棒子。我當即在心裡打定了主意:對,去燒土豆!去爆玉米花!慶祝我考了一個好成績呀! 從街上走到學校後面山坡上的時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經漸漸消淡了。此刻也不再考慮旁的事,腦子裡只跳動著一堆紅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黃的土豆、爆得雪白的玉米花兒。腳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個赴宴的人生怕自己遲到了一樣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懷著一種幸福的心情走向那個破燒磚窯的。真的,對於一個餓得心神不安的人來說,即將吃到一頓燒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確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老遠我就看見了我的「冬季別墅」——這個荒糙叢中的破窯,在那裡正親切地等待著我呢。
我在路上已經狠了心,決定今天放開吃!本來按以前的吃法,這點寶貴的東西能吃十幾次呢;要是放開吃,大概一頓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為了賭氣,一半是為了慶賀,使得今天我對自己變得非常慷慨起來,大有「萬貫家產毀於一旦」的浪子氣派。
我一路上盤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後同時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從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樣,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廚了;或者爆一顆玉米花,往往灰也顧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今天帶有慶賀的意思,應該吃得文明一些。要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還能在磚窯上面的崖畔上搜尋幾顆沒有被風搖落的干酸棗,這樣有甜的,有酸的,美美價吃上它一頓!
快要爬到燒磚窯前面的時候,儘管天氣不暖和,渾身卻冒出了一身熱汗。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手裡就開始撿上了乾柴禾——現在胳膊窩下已經夾了不少乾燥易燃的碎樹枝子;胳膊腿現在都非常積極,自動為一張饞嘴服務。
我氣喘吁吁地來到破燒磚窯口上。在我一貓身準備鑽進去的時候,發現腳下的糙叢里似乎丟著一個鏽鐵命盒子之類的東西。仔細看了看,是過去那種裝過染料的小方鐵盒,扁扁的,上面的綠漆顏色已經磨投放是斑斑駁駁,四角的鐵邊也鏽上了紅斑。這東西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在這干黃潔淨的桔糙上丟著這麼個玩意兒,卻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條胳膊抱著些禾,另一條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撿起了這個破鐵合,反過來正過去看了看,也沒多大用處,正想隨手扔出去,可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鐵合的蓋兒掀開了一點fèng。我的腦袋立刻「嗡」的一聲,兩條腿跟著打了個哆嗦,一屁股就塌在了土地上!
我驚慌地把這鐵盒子先放到一邊,腦袋下意識地在脖子上轉了一圈。當我發現周圍確實沒有人時,才又像拿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把這個小鐵盒戰戰兢兢地拿在了手裡。
我手指嗦嗦地發著抖,重新揭開了盒蓋:老天啊!這裡面的確是一摞錢和糧票!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我竟然一下子撿了這麼多錢和糧票,簡直就像到了神話中的世界——暈個世界裡有一個永恆的上帝,經常替人世間的不幸者帶來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藍天、白雲;荒山,禿嶺;枯黃的糙,破敗的燒磚窯……這一切都是起初的!我的手裡捏著一把錢和糧票,緊張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這時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國營食堂大玻璃窗後面那些吃得前俯後仰的身影。接著,饅頭,菜,湯,所有吃的東西頓時都在眼前攪成了一團——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開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飢餓的意志被手裡這個魔術般術般的小鐵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敗塗地!不知什麼時候,飢餓已經引志著兩條瘋狂的腿,騰雲駕霧般從山坡上衝下來了;前面和在左右兩邊的景色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湯呀,菜呀,饅頭呀,在眼前旋轉著,旋轉著……
直到十字街口的時候,我才漸漸放慢了腳步。
我先站在鐵匠鋪後面的牆角里,心怦怦直跳,一邊喘氣,一邊朝食堂的玻璃後面望了望——斑上的同學們已經不在了。我一隻手在衣袋裡緊緊捏著那個鐵盒子,興沖沖地向食堂門口走去。一顆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著。
在食堂門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覺得,我這樣做似乎不很妥當。
強大的理性很快又開始起作用了。一剎那間,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在內心時激烈地展開了一問一答——
「你來這地方幹什麼?」
「我來飽餐一頓。」「錢從什麼地方來的?」
「拾到的。」「這說明錢並不是你的!」
「是的,是別人的。俁別人丟了,我拾到了。」
「拾到別人的錢應該怎辦?」
「應該交給斑主任。」「那麼你現在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了?班主任在這兒嗎?」
「……」提問題的「我」立刻問住了回答問題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臉上又燒又癢,像什麼人在頭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門口,簡直像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訴我,我正在做著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還有挽救的餘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誘人的飯菜的香味,正在強烈地刺激著鼻子的感覺,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翻騰著,竭力和理智抗爭,希望解除對他們強烈需要的束縛。上帝啊,我可真抵抗不了這個誘惑!我站在食堂門口,進退兩難,這時候,欲望與理性像兩個角鬥士一般在我的精神上展開了一場搏鬥: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劍逼著欲望後退;另一方面,欲望卻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著,以求得酣暢,求得滿足!
這場內心的搏鬥是極其殘酷的。說實話,要我放棄這頓飯我會很痛苦;同親,要我心安理得去吃這頓飯,也一樣痛苦!怎麼辦!我只好對自己妥協說:還是先到一個什麼地方呆一會,等心情稍微平靜一下再說吧!
於是,我便折轉身,抬起沉重的腳步,穿過街道,出了南城門,向縣體育場走去。我知道那裡最安靜,沒什麼人去鍛鍊身體——困難時期誰有多少體力到這裡來消耗呢?
我來到體育場,解開脖項里的鈕扣,在一根很長的平衡木下面坐下來,開始「平衡」自己的思想情緒。
我雙手抱住腿,頭無力地低垂在膝蓋上,一邊困難地咽著口水,一邊繼續做著痛苦的思想鬥爭。首先,我對這場內衝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這是在決定我該不該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啊!「可是,這一切都是該死的飢餓逼出來的!」我對自己說,「要是我有飯吃,我就決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我拾東西又不是頭一回了,哪一回沒把東西交給老師呢?我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在公路上拾到一隻手錶都交給了學校,還受到了公社的表揚呢!可我現在已經到了一種什麼樣的境況了啊!要是我沒有到了這種地步,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錢和糧票交給老師的!當然,我知道把拾到別人的糧票和錢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這和偷的、搶的還是有區別的呀!再說,要是我不拾起這個小鐵盒,說不定這些錢和糧票也叫風雨漚爛了呀!現在,我用了總比漚爛強一些吧?……」
我幾乎被自己的「雄辯」說服了,加上肚子餓得實在難受,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問自己:既然你終歸還是要進食堂去,那麼又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還不是覺得自己這麼做不好嗎?
我立刻像癱了一般,軟綿綿地躺在了土地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是的,這的確是不好的,虧自己剛才還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麼通順!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日腳下依傍著幾塊寧靜的暮雲;雲邊上染著好看的緋紅的顏色。不知為什麼,這時候吳亞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眼前閃現出來;我似乎看見她帶著那麼驚訝和惋惜的神色在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