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在我走過操場中央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吳亞玲和我們班長鄭大衛,正站在外班一塊黑板報下指指劃劃互相評論著什麼。我忍不住停了腳,懷著一種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們得意洋洋的背影。「不要臉!」我在心裡罵了一句。
吳亞玲是全校矚目的人物。凡是長得漂亮而又活潑的女性,到哪裡也總是叫人矚目的。我們的生活幹事正屬於這一類。她長得的確漂亮,會跳舞,會唱歌,學習也是班上女同學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閃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這就更顯得她與眾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麼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時間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舊軍裝——可這又比刻意打扮更獨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說,班上的男同學都愛和她接近。尤其是文體幹事周文明,要是吳亞玲和他說上幾句話,一整天都會高興的紅光滿面。但是,這位「校花」看來真正要好的男同學,倒只有鄭大衛一人。鄭大衛是鄭副縣長的兒子,是今年全縣高中升學考試的第一名,他從裡到外看起來都聰敏,平時戴一副白邊眼鏡,說話舉止簡直像一個老師。我隱隱約約聽人說,鄭大衛和吳亞玲的父親在戰爭年代一同在我們縣上領導過游擊隊,是老戰友。據說他們的父母親在他們剛生下來時就訂了親;還說他倆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同學,現在已經談上戀愛啦!談戀愛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還是件相當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學們看來總是頗為新鮮的。我知道,班上的調皮同學平時除過議論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議論他們倆的長長短短了。說實話,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我連肚子都填不飽,還顧上關心人家談情說愛哩?
當我的視線離開他們的時候,突然不知為什麼,心裡猛然間又翻上來了另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吳亞玲(這種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鄭大衛),但我又對自己剛才那種刻毒的心理有點後悔。我急忙間還弄不清楚這種突發的情緒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時候,我才逐漸把這種懊悔的原因理出了頭緒——這就是:如果不抱什麼成見的話,說真的,在我看來,他們倆在一起,真給人一種美的感覺。他們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學習,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質料的大理石砌起來的弧線形拱門一樣完美,令人羨慕和讚嘆!儘管我剛才在感情上反抗這種認識,但同時理性卻很快地作出了這樣的結論。因此,後來我便對於見到他們站在一起時自己的那種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詛咒美是一種可恥的情操,我不應該低下到這種程度。可是這樣一來,吳亞玲給我帶來的侮辱反而越發使我受不了了。我現在可以不詛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們有吃有穿有幸福,我並不嫉妒你們,可你們為什麼這樣踐一個可憐人的自尊心呢?在學校的灶房裡,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聞不見飯菜的香味。我甚至覺得,正煮在鍋里的那內個豬頭,似乎在齜牙咧嘴地嘲笑我是為了吃它們而幫灶來的。媽的,我恨不得把這幾個豬頭撈在案板上用斧頭幾下就剁碎!
不,讓這些東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長生不老藥,我今天也不會吃的!開飯前半個鐘頭,我就從灶房裡溜出來了。我連用自己的飯票買得喝一碗清米湯的欲望也沒有。
我懷著一種憤慨的心情,默默地來到了學校後面的一個山坡上。腿軟綿綿的,一撲踏坐在一塊剛收穫過土豆的地里,忍不住臉偎在鬆軟的土地上,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偎在媽媽的懷裡,無聲地啜泣起來。在人們的面前,我是堅強的,但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經常忍不住眼淚……我睜開眼,看見美麗的夕陽正在西邊的山戀間向大地微笑著告別。我知道剛才睡的時間有多麼久了。我想站起來,但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胃囊在痛苦地痙攣著,鎧餓像無婁爪在揪扯著五臟六腑。我的兩隻手立刻下意識地在土地上瘋狂地刨抓著——因為我想到這塊剛收穫過的土說,說不定能尋找幾顆主人遺下的土豆。
經過一陣拼命的挖掘工作,結果令人非常失望。在這個災荒年頭,人們的收穫都是十分仔細的,輕易不會把能吃的東西遺留在地里。但是,一陣喜悅終於使我興奮得全身發抖了——我的右手終於在土地的深處摸到了一個又圓又大的傢伙!
我懷著一種幸福的心情,慢慢把這個寶貝蛋從地里挖出來,結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乾二淨:原來是一個石頭蛋子!我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重新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土地上。地上睡得久了,濕氣使得全身都在發癢,兩隻泥手忙了半天也沒制止住。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旁邊一個小窪里似乎有一顆土豆蔓子還長在地上。這個吸引力立即使我輕快地站起來,像狗發現了兔子一般,一躥撲了過去,用手扯這乾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還在地上長著!
我刨出了五個又圓又大的土豆,捧在手裡一個一個往過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點干土豆蔓子,點起一堆火來,開始了我自己的「國慶節會餐」。這時候,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學校的大操場上傳了沸騰的人聲,各種樂器雜亂的調音聲和一些未經調教的女高音在臨出場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難聽的聲音……國慶節的聯歡晚會大概快要開始了。我才不管這些呢!我的下一個節目是:吃燒土豆!我剛把那五個寶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個人,正從蒼茫的暮色中向這邊走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吳亞玲。
我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來吃這五顆燒土豆了!所謂我的方式無非像俗話說的:狼吞虎咽。但現在這種我所樂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願意在一個女生面前展覽我的餓相。當一個人的平和寧靜被破壞以後,心中的惱怒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這個人不僅干擾了我現在的這點「享樂」,就在不久前她還讓全班的同學把我嘲弄了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現在她卻又像「喪門星」一般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憤怒,但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希望她是路過這裡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她走了再「開飯」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並沒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來她現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這裡幹什麼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對這個來訪者不屑一顧,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現在的惱火,使我對她真正的厭惡起來。我默然地坐在火堆邊,強制著口水,雙臂抱起膝蓋,儘量把自己的頭顱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關心的神情,望著山坡下縣城的那些建築物。此刻,縣政府大門上為節日面裝飾起來的一串串彩色燈泡,已經在黃昏中一片耀眼奪目了。往日,小縣城一擦黑就落了市聲,可今晚卻比白天都要嘈雜得多。四面傳來的人聲、樂聲、歌唱聲混合在一起,亂紛紛的。縣政府上面就是武裝部。大門口,用竹竿挑起的兩顆大紅宮燈正在微風中輕輕地旋轉著;雖然看不見,但我猜想那燈上面大概分別寫著「歡慶」兩個黃字或者白字。我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現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從那裡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吃飽了節日的飯菜、為了消化的緣故到這裡散步來了——可她此刻卻正在妨礙一個餓漢吃他的幾顆燒土豆!
「土豆燒熟了,你聞聞,噴香!」
這是她的聲音。這個討厭的東西!她已經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強忍著,我真想臭罵她一頓。
我現在憑感覺,知道她已經蹲在了火堆邊,並且用什麼東西在火堆里扒拉開了。天啊!我現在對這個不速之客來光顧我的這頓晚餐,實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幹事是專門捉賊來了?還是偶爾見我餓得不顧體統打野食,想再拿我開開心?或者……
「燒土豆可要趁熱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讓我也嘗一個?……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過頭,想看一看這個厚臉皮究竟要幹啥。
這可真把人氣壞了!我看見她正蹲在火堆邊,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幾個燒熟了的土豆,就像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局面——準確地說,是沒遇見過這麼一個人!我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來就走——讓這個臉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還是沒走。說實話,我留戀我的那幾顆可愛的燒土豆。我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沒吃飯了,不爭氣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喚著。現在,吳亞玲已經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別用手帕揩乾淨,隨後又把她的手帕鋪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兩隻手抓起兩個來,一個給我往手中遞,一個已經送到了她自己的嘴邊。她笑盈盈地說:「不反對吧?我可不客氣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隻手一揚一揚地給我遞另外的那顆,眼睛不眨地盯著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會怎樣。呀!這可真把人難死了。我的兩隻手不知為什麼有點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沒這個準備;不接吧,似乎又覺得這個令人生氣的東西有一種執拗的真誠。其實,就在我思想上就豫著是該接還不是該接的時候,我那該死的不爭氣的手已經伸出來了!接住就接住吧。為什麼不接呢?這土豆是我燒的,現在卻反叫這個人把我弄成了一個客人——客人應該是她!
我仍然沉默著,專心一意地吃著土豆。啊,好久沒吃這樣的美味了。真香。儘管我克制著想拋棄「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壓不住的飢餓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個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後,我感到和沒吃一樣——甚至覺得更餓了。
我決定很快就離開這裡,也不想和吳亞玲打什麼招呼。打什麼招呼呢?又不是我請她來的。
我很快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吳亞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後。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啦?「馬建強,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呢?噢,是這樣的……」她在我身後磕磕絆絆地走著,說開了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這樣的,我們家的斧頭和斧頭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幫我『說合』一下?哈,你看我盡胡說!什麼『分家』『說合』的,其實就是斧頭的楔子掉了,你是農村來的,一定對這種活計手熟,能不能幫我弄一下呢?……」
她見我不說話,又在後面絮叨開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你如果還忙別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飯就一直在找你,到處找不見,後來聽有人說看見你到學校後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這兒找你來一……你不知道,這把斧頭是我們家的寶貝呢!打炭,劈柴,經常離不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後面咯各地笑起來:「我開玩笑哩,別又惱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