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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延雄閉著眼睛聽著。現在,思考壓住了疼痛。從臉上可以看出來,他是認真聽李維光說話的。李維光看見,他的話還說完,馬延雄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為這「特大喜訊」而激動了!是嘛,從此再不受這苦情了,他能不高興?
李維光說完後這樣想著,正想說:「你別太激動了」時,馬延雄已經睜開眼睛,仍然帶著笑意,喘息著說:「維光,你不是早已經站出來亮了相嗎?怎麼『三缺』呢?」
「我?」李維光像針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開馬延雄的目光,說:「人家紅總看上個咱?咱算個老幾?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紅總一邊,全縣的農民就都站到紅總一邊了。將來這縣革委會不能光領導紅總的那些人吧?全縣十三萬人口,就有十二萬多農民哩!現時農民大部分還沒觀點哩,但都是保你的!這樣一來,他紅指不能不垮?咱算個啥?咱不想撈什麼稻糙?只指望你將來大權重握時不扣掐咱就行了……」馬延雄聽著這些話,漸漸明白了李維光今天來的用意,也明白了紅總破天荒叫他「站出來」的目的,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強忍著疼痛,把上身豎高了一些,問:「維光,你是自己要來的,還是紅總的領導人派你來的?」
「當然是經常委會委託我來通知你的!段國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親自給我安頓的,要不我怎能進了這院子的門呢?……你到底是怎個態度?我好給頭頭們回話!」李維光追問。
馬延雄回答說:「你回話去吧。你告訴國斌和玉坤,我不能這樣做!」「為什麼?」「我是共產黨員,不是小孩!我要對全縣的人民群眾負責。紅總、紅反映都是革命群眾組織,也肯定都有一些壞人。不論怎樣,兩派大多數的群眾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為造成任何一方群眾受到損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眾組織的觀點來看待問題,這當然是你的自由;但我要用共產黨員的觀點來看問題,這也是我的原則,我不準備對任何群眾組織表態,我只給黨表態。我更不會站在任何群眾組織的一邊,去反對另外的群眾組織;我只站在黨的立場,反對任何違背黨的原則的行為!」馬延雄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然後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蒼白臉上,汗珠一串跟著一串滾落下來,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後抬起頭,對木然呆炕邊的李維光說:「就這,你回話去吧!」他閉上眼睛,頭無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不必回話了!我們都來了!」門外傳來一聲蒼老的話音。
接著,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門外進來了。 這兩個人正是紅總的段司僅、侯政委。
段司令一進門就開口道:「你們二位的對話我們都聽清楚啦!」聲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剛才門外那個蒼老的聲音顯然是侯玉坤發出的了。馬延雄睜開看看他們,說:「國斌,玉坤,他們來了……」說完就又喘息起來了。喘息中帶著細微的哨音。
李維光先是對這兩個人的突然到來吃了一驚,隨即咧開嘴明顯計好地笑了笑,問:「你們兩個早就來了?從哪裡來的?」
「來處來的!」段司令叱吒風雲地回答。他不看李維光,一眼盯著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張蠟白的臉。這臉安詳而平靜,但也堅顏而神秘!段司令緊閉著嘴巴,眼光頑固地看著這張臉,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東西,顯得嚴重而吃力。
段國斌身材不高,但紮實得像一顆碾場的碌碡。黃頭髮,黃鬍鬚,黃眼珠。同樣很黃的臉上靠左鬢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塊鮮紅的痣。這個人前不久還僅僅是縣電影站在放映員,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縣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殺生命。他有資格制定法令,也有權力廢除法令;可以叫原來堂堂的縣委副書記變成自己的二等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著紙菸。他三十多歲,但容貌顯得很蒼老,說話像六七十歲的人一樣,低緩,無力。頭髮脫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風能吹倒。臉色永遠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長時間夜或者睡了很長時間覺。除非忿怒了,一般說話都很綿軟。可是,俗話很對:人不可貌相。這個人的內心是一個風暴的世界;那乾癟的胸膛里經常洶湧著激浪。他是原縣委秘書。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當段司令他們苦於批不下「三反分子」馬延雄的「罪行」時,他在縣委機關舉起了造反旗,把縣常委會記錄像炮彈一樣源源不斷運送到了造反前線。他並且做工作讓縣委副書記李維光「殺」出了縣常委會,向紅總表態亮了相。他還很快幫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觀點的人統一起來,成立了「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社會的大動盪既產生帥才,同時也就產生謀士。如果說段國斌是一把鋒利的刀,侯玉坤就是使這把刀的強有力的手。
紅總「解放」馬延雄這「戰略性」舉動,就是侯玉坤謀劃的。他在那兩天兩夜爭呼和浩特的常委會上反覆地說服「鷹派」,咱造反派如今奪了黨組織的權,就成了執政黨哩!能鬧著玩嗎?執政黨要執政,就要爭取民心哩!這道理國民黨都解開哩,咱革命造反派倒成了些糊腦松?明說哩,馬延雄農民擁護嘛!咱就把他往出抬!爭取民心,壓垮黑指,咱們掌權,此乃一舉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權穩了,再把他扔掉還不行嗎?「鷹派」們被他的雄辯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會一結束,他就把李維光打發來。李維光一走,他又把段國斌拉來站在囚室門外,聽裡邊李維光和馬延雄的談話……
此刻,他背靠著窗台漫不經心地抽著煙,把煙鄭慢慢對地到嘴唇fèng上,悠然地吸進去,又悠然地吐出來;然後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來的煙重新又吞進嘴裡。最後,才通過兩道鼻子慢慢地飄散出來了。
段司令現在把目光從延雄的臉上移開了。他兩手揣在褲兜里,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急速地來回踱起了步。踱了一會,腳步又停在馬延雄躺著炕邊,黃眼睛盯著他蠟白的臉,用洪亮而有力的嗓門說:「馬延雄!你到底向我們造反派表態不表態?你說嘛!你聽見了沒有?『孫大聖』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馬延雄睜開眼睛,望著那一雙黃眼睛說:「國斌,該說的我都給維光說了,你們也都聽見了。我這人正如你們所說的,頑固不化。這些你們也都知道。另外,我還想不通哩!昨天,你們還說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怎麼今天我又成了個『革命領導幹部』呢?」然後他嘲弄地補充說,「你們成立革委會需要幹部,維光不是個現成的人才材嗎?」
他說完,眯fèng著眼睛又看了看窗抽菸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窯頂。窯頂上,一隻黑色的甲蟲正在慢悠悠地爬著。李維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聲,走出了房門。門外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很用輕的吐痰聲,腳步就漸漸遠去了。
段國斌躁了,手從褲口袋裡抽出來,兩條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了一瞪:「老實告訴你!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把你打倒,同樣,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就要叫你當『革命領導幹部』,非當不行!」
馬延雄不說話了。他再能說什麼呢?他眯fèng著的眼睛繼續望著窯頂,那隻甲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了。
這時候,侯玉坤蒼老的聲音開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馬已經成了咱們自己人了,你怎不能一吹鬍子二瞪眼呢?往後,不,很快就要一塊在革委會裡工作哩嘛!咱革命造反精神強,老馬有經驗。咱們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馬的經臉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產中胡政委支持,這一結合,肯定能把咱縣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邊乾瞪眼吧……」他說著,痰在氣管里響著,一邊慢悠悠地走到馬延雄身邊,躬下乾瘦的身子,故作吃驚地說:「哈呀!老馬瘦成這個樣子了?」
他扭過頭來,像自己臨時決定的樣子對段國斌說:「老段!我看是這,叫老馬今晚上就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談敘站出來的事了。先叫老馬回家養幾天身子,到醫院看病,罷了咱再說。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說:「可以!」然後又帶施捨者的神氣看了一眼馬延雄,補充說:「你可別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關切地躬下身子問:「老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沒有什麼回答了,倆人便互相遞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出了房門,走了……馬延雄掙扎著坐起來,摸索著穿上自己的破棉襖,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個裝地圖和鉛筆的破洞。
這時候,只聽見外面的大鐵門「嘩啦」響了一聲,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喊叫說:「馬延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著下了炕,靠在牆壁上喘了幾口氣,然後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過了院壩,來到監獄的大鐵門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頭靠在冰涼的鐵門框上,歇了好久。然後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監獄的大門,沒有什麼人監視,看來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曠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氣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陣陣令人陶醉的眩暈。現在,他站在監獄在外邊了。他衣服襤褸,蓬頭垢面,像一個流浪漢。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臉龐,慘白的沒有一點血色。他眯fèng著眼睛,貪婪地瞭望看遠方群山的剪影,順著古城牆下邊的一條小路,蹣跚著向家中走去…… 深秋的夜晚。除過個把秋蟲的聒噪聲,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遠處的山崗黑幢幢地屹立著,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穫過莊稼的土地顯得很荒涼。城市是寂靜的,但潛伏著危險。這時間,「孫大聖」和「千鈞棒」們說不定在每一個角落裡活動著。黑夜是屬於他們的。
馬延雄順著城牆下的小路,步履蹣跚地走著。好在這地方荒涼,又是夜晚,所以沒有什麼人,他的精神暫時不那麼緊張了。城牆上和小路邊長得正茂的苦艾散發出濃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鑽。多香!他在這秋糙叢生的小路上走著,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脊背像背著一捆葛針,疼得萬箭鑽心。路啊睡啊!你將通向何方?對他這樣一個為黨奮鬥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革命事業的前途,永遠在他個人命運之上。目前社會的現實狀況使他不寒而慄:天啊!怎麼人民和人民打起來了?群眾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共產黨員嘛,怕群眾批評還行?可是,怎麼壞人也趕來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壞人打好人,這成了什麼社會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他嘴裡喃喃地呼喊著:毛主席!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這情況呀?
他有經驗:黨的歷史上任何群眾運動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現象出現,最後總是能糾正的。這次運動目前實在是太過火了,但他相信最後也一定能糾正的。眼下,他不因為自己受了罪就懷疑這運動本身的偉大——這是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啊!他對黨對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賴是幾十年革命鬥爭的血汗凝結成的,是不可動搖的。他個人挨打也罷,受氣也罷,只要這些對黨有好處,他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