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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中生智,側過頭對旁邊的劉蠻牛說:「蠻牛,你現在趕快到山神廟去,對鄉親們說,我已經脫險了,叫大家趁天黑趕快各回各家去!快!」
蠻牛站著沒動。他發愁地說:「老馬,大家要不見到你,誰也不會相信你安全出來了。最好你能和大家見見面,眼見為實,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為了救你,都是人幾十里外趕來的,有的連飯也沒吃一口,還有些上了歲數的老年人都跑來了。」馬延雄急躁地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蠻牛說的是實情話,看來非他親自去不行了。兩派在搶他,農民們也在搶他了。農民搶他,他不懼怕,說心裡話,他自己何嘗不想馬上就撲向這千千萬萬的親人們中間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馬上採取措施,石門公社這些農民為了他一個人在生命將要付出多少血的代價!事情決不能再遲疑了!如果這些無辜的老百姓為了他而受到什麼傷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他再不說什麼,立即讓劉蠻牛帶路,急匆匆向村後的山神廟趕去。在大店寺村後面的山神廟內外,渾身透濕的老百姓們,黑壓壓擠了一大片。小小的廟窖里只能站少數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場裡淋著雨。莊稼漢們除過單衣就是棉衣,不像城裡人在換季的時候有個毛衣、絨衣套在裡邊。眼下當然還不到穿棉衣的時候,他們穿著一身單衣薄裳,站在冷風中嗦嗦發抖。但他們誰也不離開這裡,而且還有人繼續趕來。他們把各自村子裡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風聲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戶族還是親戚,統統都鎖到大隊部或者倉庫房裡,然後從各種只有他們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黑向這裡奔來了。他們帶著毛主席的語錄本,帶著莊稼人的良心來了。他們不準備打人,但是得防備挨打。防備挨打的「武器」就是他們經常不離手的勞動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著钁頭,有的握著鐵杴,有的操著斧頭,有的扛著磨棍。老年人工扛著不動大家具,就拿著棒槌、擀麵杖、殺獵刀子。他們知道將要做的事情危險性,心撲地跳著,但他們並不準備退卻。要是單個人,他們本來大部分人都是膽小怕事的:可現在這麼一群人合在一起,他們認為他們什麼事也能於成功。再說,這是去解救親愛的馬書記呀!他們在風雨蕭瑟的黑暗中心神不安地待待著,只要偵察情況的人一回來,他們就會像決了堤壩的水一樣向石門公社的獸醫站涌去!
馬延雄牽動著千千萬萬泥腿子們的心,因此他成為兩派關注的焦點。他們認為他們也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搞文化革命哩!別人有別人的搞法,他們有他們的搞法。反正一句話,不論怎樣搞,馬書記不能打倒!
這座小小的山神廟,不知什麼年代就斷了香火。文化革命開始時,大店寺村裡的老百姓怕惹麻煩,沒等城裡破「四舊」的紅衛兵來,他們自己就把裡邊的泥神像砸了個稀巴爛,連牆皮都剝了個一乾二淨。現在,農民們站的地上,到處都扔著塗顏料的牆皮和泥神像的斷臂殘腿。廟裡的房樑上掛一盞不知誰從飼養室提來的馬燈,遠處看不見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廟窯內的場地和廟門口的一角。
當馬延雄突然出現在廟門台上的時候,人們一下子驚呆了。他們萬萬沒想到他們摩拳擦掌準備要去解救的這個人,現在就站在面前。一陣短暫的寂靜後,人群立刻騷動了。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向前來,喊著他的名字,一雙雙硬繭子手紛紛向親愛的書記伸過來。能握手的就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著,爭著問他是怎跑出來的,受傷了沒。窯門口she出來的馬燈光,映照出一雙雙淚光閃閃的眼睛。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已經哭出了聲音。每個人登時都像見都了自己死而復生的親人,感情實在無法控制,但一時又不知如何表達。
人們爭著要拉他的手,爭著要和他說話。他們七嘴八舌叫書記的名字,也向書記報自己的名字,紛紛向書記提念起他曾為自己辦過一件什麼事,解決過什麼問題。莊稼人最看重良心,他們連忙集在書記家裡喝過一碗開水也念念不忘。擠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後面喊叫讓大家靜一靜,叫馬書記趕快給大家說說,這如今的世事為什麼亂成了這樣?什麼時候世事才能太平下來?啊!他們認為馬書記還是全縣的最高領導人,他會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馬延雄兩隻手同時握著紛紛伸來的手,嘴唇哆嗦著,不知該向親愛的人們說些什麼。一年多來,他一直生活在打罵屈辱之中,和農民群眾是隔絕的。現在猛一下置身於這汪洋大海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淚花子在那雙眯fèng著的眼睛裡撲閃閃地旋轉著。他左顧右盼地接應四面八方的話,側轉身子的時候,微弱的馬燈光照出他滿臉斑斑的水跡——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時光,猛然有一個老漢豁開人群,兩隻手顫巍巍地抓住了馬延雄的胳膊,老淚縱橫地喊著說:「老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溝的張大,你還記得不?那年你在我們村下鄉,正碰上我那個獨苗兒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腸路,到公社給咱縣醫院打電話,叫來了救火(護)車,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見你跑到公社時,累得吐了一口血!我舊社會生了九個娃娃,一個也沒存住,這傳宗接代的一條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根!命根!你在哪裡呢?快過來!」老漢轉過身,大聲呼叫著他的兒子。一個壯實的後生擠過來了,老漢把他往馬延雄身邊一拉,說:「快給咱恩人磕頭謝恩!」說著爺子倆一下子都跪在了馬延雄的面前,慌得馬延雄趕忙撲倒在泥水裡扶他們起來。老漢一站起,便轉向黑壓壓的人群吼喊說:「鄉親們!現在有人存心要把馬書記往死里整,咱得趕忙把馬書記藏到咱農村里去!不論他有多少錯誤,也不能讓人把他整死,得允許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資本主義尾巴,把咱越割越窮。可是咱得讓他改。這而今時興什麼軍管,看來管不到老馬頭上!那咱們就農管吧!」
「農管馬書記!」不知誰在黑暗中大喊了一聲,人們就當作了一句口號接過來,一千多人拳頭舉向夜空,一哇聲吼道:「農管馬書記!農管馬書記!」
這炸雷一樣的吼聲一下子震醒了馬延雄,他立刻意識到他剛才感情衝動,竟然忘記了他到這個山神廟幹什麼來了。他悔恨和責備自己把這一群人拖了這麼長時間。如果事態就這樣發展下去,等天一明,說不定紅總、紅指和農民三方面都會為了他而在這裡打起來——這後果將不堪設想!
萬分的緊張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靜下來時,儘量放大聲音對他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人們說:
「好鄉親們!大家對我的一片深情,我馬延雄至死忘不了。幾十年來,我一直就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離不開你們……」說到這裡,他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回味著方才那農民說的割尾巴越割越窮的話,心上一震,覺得這也許是自己從未聽到過的一句真心話,有什麼道理,可是一時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等嗚咽聲從喉嚨里咽下去以後,才繼續說:「這些年來,我給大家辦的事太少了,許多鄉親們直到現在還少吃沒穿的,我對不起鄉親們!可大家卻這樣關懷我,我心裡有愧。我現在對你們沒有任何要求,我只求你們趕快離開這裡,各回各家去。你們知道,縣上兩派因為我正準備武鬥,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來,這更會火上加油。你們也知道,縣上兩派群眾組織中,都有你們的兄長和子弟,我們千萬不能叫他們互相殘殺流血呀!至於我,請你們放心,我知道我應該怎樣做的。我不會辜負父老鄉親們對我的信任。今黑夜我還有緊事要去辦。我請求你們,我的好父老鄉親們,不要為我操心了,你們現在趕快回家去吧!千萬再不要留在這裡了……」「你趕快跟我們走呀!」……
人們喊叫著,請求著,誰也不離開。有一些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已經涌到廟門前邊,爭著要背他走了。
這時候,遠外傳來的第一聲雞叫。馬延雄不禁渾身一顫。面對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剛才那個老漢和他兒子給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撲通」一聲,也雙膝跪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們一下子被縣委書記這個舉動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個在黑暗中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廟門台上,頭髮撥雨水淋得一綹一綹披散在額前。他大動感情地對驚呆了的人們說:
「鄉親們呀,我央告你們,快走吧!如果鄉親們為了我有個一長二短,我馬延雄還有什麼臉活在世上?我的叔父們!兄弟們!你們要是不離開這裡,我就給你們一直跪下去呀……」他已經泣不成聲了!
人們嗚咽著,紛紛離開了山神廟……
歷史啊,請不要忘記:一九六七年,一個深秋的雨夜,在中國北部這塊山地上發生了怎樣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這樣,他告別了要保護他的人們,又向要捉拿他的人們走去。他冒著瓢潑大雨,走著、滾著,爬著,從黑夜走到黎明,從石門公社的大山深溝里向縣城走來,向縣人委這個大禮堂的門口走來…… 現在,他終於站在這禮堂的門口了。
一路上他苦於掙扎,此刻,渾身大汗淋漓,熱氣在糊滿泥水的衣服上蒸騰著。遠看起來,這堅毅的、冒著熱氣的軀體,就像火山爆發後拋出來的一塊岩石。是的,這塊燃燒著的岩石,「咚」一聲落在這個禮堂的門口上,把一個亂鬨鬨的世界震得鴉雀無聲。此刻,他站在這裡安詳而寧靜,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他原來還擔心天明時趕不到,現在他趕來了。他看到眼前這會場的陣勢,知道箭已經搭在了弓上,但還沒有she出去。他知道,只要他晚來一些,禮堂里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湧向石門,一群群眾相互殘殺的悲劇馬上就要發生。但現在由於他站在了這裡,事態將向另一方面發展。眼下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能不為了這一點慶幸呢?
就在會場覺靜了一陣以後,第一個從痴呆中反應過來的是金國龍。這個凶煞像一區餓狼發現了獵獲物,一絲獰笑在臉上一閃,接著便大撒腿奔過去道,向門口撲來。
他來到禮堂門口,從背後扯起馬延雄的兩條胳膊,一個「噴氣式」,跑著把他往台子上推去!
金國龍像一根導火索,首先點燒了會場前面的「炸藥」:「孫大聖」們高呼起了「打倒馬延雄」的口號;他們之中還跑出兩個人來,幫助他們的隊長把馬延雄往台子上推;一邊推,一邊拳頭像擂鼓一般搗著他受傷的脊背。
會場登時喧譁得像一鍋沸騰了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