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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完,從椅子上跳下來,蒲扇大的手一揮,禮堂中間嘩地站起一片人來,紛紛來來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縱隊,唱著「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首毛主席語錄歌,嘩嘩地走出了大禮堂。

    「孫大聖」們立即在前面有節奏地反覆喊:「滾,滾,滾,滾你媽的蛋……」並且也唱起了語錄歌:「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可是,這一處,那一處,又紛紛傳來了「聲明!聲明!」的呼號,一隊隊的人前擁後擠,唱著語錄歌,紛紛退場了。一霎時,偌大的禮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國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著這個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無策。正在這時,從禮堂東門裡跑進來一個年輕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飛一樣奔過走道,從台口撲上了舞台,把一張油印的傳單塞到段國斌的手裡。

    段國斌和侯玉坤趕緊展開「偵察員」送來的這這傳單,頭挨頭著起來。看著看著,兩張死灰一樣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笑容…… 段國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告全縣人民書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馬延雄潛逃回縣城,向反革命組織黑總表態亮相,企圖和這群牛鬼蛇神成立偽革命委員會。

    對於三反分子馬延雄這一罪惡行徑,我紅指全體無產價級革命派表示極大的憤慨!我們決心徹底摧毀「馬記」革委會,把三反分子馬延雄押上歷史的斷頭台。不獲全勝,決不收兵!近日,地區黑老總已經把大量武器彈藥運到我縣黑總手裡。為了保存革命實力,我英雄的紅色造反總指揮部,已於近日東渡黃河,轉移到山西境內養精蓄稅。一旦力量壯大,我們一定揮師西渡,光復全縣!

    打倒三反分子馬延雄!

    紅指必勝!黑總必敗!紅色造反總指揮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於石門段國斌和侯玉坤看完這張油印傳單,像貧血的人輸了一管子血,渾身立刻又有了勁。退出去多半禮裳人算個屁!讓「工交兵團」的叛徒們將來後悔吧!縣革命委員會將不會給他們半個席位的。他倆人一人拉著年輕探子的一條胳膊,把他拉到台後,叫他趕快詳細說來。年輕探子很得意洋洋地報告說。

    「今日臨天明,黑指的人發現馬延雄不在了,頓時亂作一團。馬延雄這張牌一失掉,又加上咱們的武裝強大,黑指好多人認為大勢已去,紛紛跑出石門,到省城和外省投親靠友去了。老保頭子高順眾叛親離,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來個『鐵桿』,印這張傳單,就跑到山西去了。」

    年輕探子最後手舞足蹈地歡呼:

    「黑指完蛋了!」侯玉坤聽完,嘴大張著噴出一口濃煙來,又狠狠一口吞了進去,兩股白煙箭一樣從鼻子裡she了出來。他瘦手在膝蓋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段國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禮堂里剩餘下的「鐵桿」們宣傳了這個「特大喜訊!」

    會場上又一次沸騰了。

    「孫大聖」和台上的這一批人,本來已經有點灰,這下精神又大振起來!金國龍和幾個打手提來幾桶水,潑在昏倒在地的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過來的這兩個人,差不多都只剩了一口氣。

    高正祥身體結實一些,被金國龍扯著衣領口從地上拉了起來。馬延雄呢?坐了幾個月禁閉,身上傷痕累累,二十多個小時沒吃飯,又在雨夜裡掙扎了幾十里路,現在已經奄奄一息了。那些野蠻的手不可憐他,照樣抓住領口提他站起來。他被扯起來,搖晃幾下又摔倒了。

    金國龍齜牙咧嘴走過來,狠狠踢了他一腳,又一把把他提起來,毛楂楂的嘴一努,兩個「孫大聖」心領神會,過來一人架住他一條胳膊,強迫他站住。

    段國斌這時從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來,對金國龍說:

    「國龍!你先主持繼續批鬥,我和玉坤到後面化妝室商量個事。」「你放心走你的!弟兄們便宜不了他!」金國龍咧開毛楂楂的嘴巴,獰笑著向總司令保證。

    段司令親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擰轉屁股走了。過了一會兒,剛才送傳單的那個「探子」從台後跑到台前,大聲喊:「周小全!周小全!請到後台化妝室來!總司令和政委有請!」他叫了好幾遍,沒有人應聲。

    奇怪!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哪兒去了呢?今天這樣顯示造反派脾氣的場合怎不見他了呢?他不是和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嗎?他到哪裡去了? 他在這裡——會場後排角落中的一張椅子上。

    在馬延雄講話時被一群人打倒後,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給金國克請了假,說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後排上去休息一下。現在,他靠著椅子,頭仰天枕在椅背上,兩眼緊閉,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在臉上淌個不停,沁濕了鬢角的兩塊頭髮。看樣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輕。

    其實,周小全肚子一點也不痛,腦子卻痛得像爆開一樣!

    當馬延雄出現在禮堂門口的時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禮堂里所有的人一樣,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一剎那間,反映在他腦子裡的觀念是:這是一個偉大的敵人!

    是的,這個人明知道這個場所是把他作為犧牲品的一個祭壇,他卻勇敢地把自己的頭顱獻上來了!沒有偉大心靈的人,能產生這樣的行為嗎?

    當金國龍把馬延雄「噴氣式」扭到台子上的時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見,怪延雄簡直是個英雄,而金國龍活像個小丑。他繼而想到,他就是這個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種羞恥感使他低下了頭。那就是說從路線上看馬延雄是個「三反分子」,而從人格上看,他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來的目的如何,他能來到這個場合就表現了一種非凡的獻身精神。和這樣一個敵人作鬥爭,自己也應該表現出一種非凡的精神來。可是,用的照樣還是那野獸一樣的拳頭,狗一樣的吠叫……在批鬥馬延雄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抬頭往台子上看。在馬延雄講話的時候,他感覺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紐倫堡戰勝國的代表,在進行勝利的審判;而自己卻是被告席上的一員。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馬延雄所攻擊的他的這些戰友們。他突然發現:金國龍、賀崇德、許延年、高建華、黑三,還有蒼白頭髮的「革命領導幹部」奕國泰這些戰友們,怎麼一個個長得這麼難看?原來他們不是好像還有各自的儀表和風度嗎?他的心神開始煩亂了,頭也有點暈乎起來。

    他站起來到台上向金國龍請了「病假」,來到這張椅子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這裡,感受著會場的暴風驟雨,內心裡翻騰著驚濤駭浪……他腦子裡縈繞著馬延雄剛才講的話。

    他感動他的話是誠心的。而細細想起來,他以前在每一次批鬥會上講的話似乎也都是誠心的。

    從「講話誠心」他又想到這個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槍傷、刀傷,少一個指頭的腳,由于思考而發白的兩鬢,由於勞累而很瘦的身體……他這些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反革命?邏輯上推理不下去。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這裡,他的心臟突然地狂跳起來:我現在睡在這裡假裝肚子痛,竟然對鬥爭這個人發生了動搖,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驚慌地抬起了頭。可是,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見:到處都在宣讀退出紅總的聲明:一個又一個的「戰鬥兵團」唱著毛主席語錄歌,退出了這個亂鬨鬨的會場……啊,看來大多數人的思想都發生動搖了!而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樣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馬延雄」嗎?他們現在怎麼竟然和他一樣發生了動搖?不,比他還嚴重——他們已經宣布退出紅總了。他怎麼辦呢?他也聲明退出紅總嗎?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們畢竟不同,馬延雄沒把他們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那麼,他是否現在應該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樣,和金國龍他們一起去「狠斗猛批」這個人呢?

    他也沒有勇氣站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他嘴裡呢喃著,拳手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牙齒快要把嘴唇咬破,肚子也真的開始疼了,滿頭大汗,渾身大汗、大汗淋漓!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進行一場非常嚴重的內心鬥爭。

    在這大動盪的歲月里,人們就是這樣不斷地肯定著自己和否定著自己,在靈魂的大捕斗中成長或者墮落。

    周小全無力地軟癱在椅子上。他暫時不想思考什麼了,他想安靜地閉一會眼睛。但不能,他一閉眼又想到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馬延雄派出的工作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馬延雄自己想出派工作組的主意嗎?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說,馬延雄僅僅是個執行者,他當時也許認為他也是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哩,是革命哩。但以後上面又說是錯了。那麼我現在說我是革命哩,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哩,就保證不會錯嗎?比如說:你為什麼打他呢?在每交批鬥會上,他不是都誠心誠意向你做檢查嗎?他錯了,就檢查,就改正。你錯了呢?你有勇氣檢查和改正嗎?他承認錯誤和今天來這個會場一樣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敢於和自己認為的錯誤鬥爭。他不投機,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皮肉少受點罪,就向金國龍這樣一些人承認他整他們整錯了。沒有承認過……

    他轉而又想到金國龍和台上的那些「戰友」們。他面對他們今天的表現,第一次認真地想到了他們的歷史——幾乎每一個人都不光彩!而他,一個年輕人,就因為運動被期受了一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這樣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嗎?啊!周小全!你成了什麼東西?……

    當一個人從這樣一些角度去考慮問題時,事物還不會在他的面前漸漸地明晰起來嗎?在這個短短的時間裡,周小全好像摸索著穿過一個很長很黑的山洞,現在已經看見了一縷亮光——他來到洞口上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台子上衝鋒陷陣,坐在這旮旯里幹啥?」一個聲音在旁邊怪親切地說話。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斷了。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縣委副書記李維光——已經挨著他坐下了。

    這位「革命領導幹部」在造反派開大會的時候,總是積極來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現在才來。

    李維光駝色毛衣外邊直接披著四個兜的黑卡嘰棉襖;背頭梳得很整齊,嘴裡咬著玉白涸嘴,笑盈盈地看著周小全。

    周小全故意地瞪了他一眼,譏諷地說:「我今天沒衝鋒陷陣,你今天怎麼也來遲了?一反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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