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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儂,”過了一會,馮校長忽然無奈地苦笑道,“我就說,我怎麼可能瞞得住這個姑娘。”
“所以,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祝靜聽到馮校長的話,轉過身看向自始自終沒有說過話的列儂。
“靜……”
“我不知道你和他認識了多久,”她指著她身後的列儂,“幾周?幾個月?”
“馮校長,我和你認識了整整七年,”她平日的冷漠和平靜已經蕩然無存,“七年,你應該最最清楚我最痛恨什麼。”
“我的前半輩子充滿了謊言和隱瞞,我活得就像一個傻瓜……馮校長,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這裡也是我現在唯一訴求安定的地方……到頭來,在面對我最應該有知情權的事情的時候,我還是被逐出了局外。”
說完這些,她沒有聽任何的回應,轉過身就離開了屋前。
避開了後山,她一路往下方走,走到了一片寂靜的樹林裡。
伸手扶住樹木,樹木的紋理躺在她的掌心下,因為跑動,她的呼吸很急切,隨之而來的還有眼眶裡快要爆發的熱。
這麼多年,她以為自己在經歷了那樣超乎常人想像的事情之後,早已經可以寵辱不驚地看待所有的一切。
可是她發現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她依然會失去對理智的控制,依然會感覺到從心臟傳來的痛徹心扉。
過了不知多久,她感覺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後。
“正因為你是最該擁有知情權的人,以及預料到你會有這種反應,馮校長就更難對你開口說這件事。”
祝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比你早多久知道這件事,前幾天馮校長來醫院複查的時候恰巧被我看到,”列儂的眸光動了動,此刻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他叮囑我不要告訴你,至少,他還沒有想好應該怎樣和你開口說這件事情。”
“我知道。”她閉了閉眼,“抱歉,我剛剛並沒有真的想要諷刺你的意思。”
他望著她,低聲說,“祝靜,你只是在害怕,對嗎?”
她聽完他的話,良久,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
她太害怕了,她真的太害怕去面對馮校長的離開,她真的太害怕再體會一次那種被摯愛的人拋下的感受。
因為她又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是怎樣在雪地里無知無覺地跪了整夜,怎樣祈求自己能不能不被拋下。
人生里充滿著悲歡離合。
這是我們都懂的道理——我們怎麼可能永遠都可以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呢?
總有一天,我們必須要面對離別,面對再也無法觸及的陰陽兩隔,總有一天,那樣簡單的擁抱都會變成再也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小友那樣的孩子無法輕易接受,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也都能如此平靜而坦然地接受這個現實,即使是身為“大人”。
因為再也沒有了。
因為你很清楚,比誰都清楚,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不求回報對你好,永遠願意包容你的人了。
他不在了,永遠都不在了。
“與我有關的所有人,任何人,總有一天,都會離開我的。”她說,“無一例外。”
他看著她,半晌,伸出手,輕輕觸摸上她冰涼的臉頰。
“但是有些人,即使到生命終結、離開這個世界前的那一刻,他們依然愛著你,”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即使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你一定要相信。”
她的眼淚終於從眼眶裡滑落了下來。
“列儂,”她抬起頭,眼淚沿著臉頰滴落到了冰涼的泥土裡,“我多希望你是他。”
“但是我又多麼不希望你是他。”
☆、第三十六夜
第三十六夜
**
對於馮校長的病情,雖然主治醫生和他們、連同馮校長自己在內都十分清楚最終的結果,但是所有人都對這個結果默契地絕口不提。
馮校長在第二天的上午,終於答應入院進行化療。
祝靜知道馮校長一直拖著病情不肯入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放不下孩子們,在斬釘截鐵地表示她和列儂、甚至徐戚燁和彭然都會一起幫忙照顧孩子們的情況下,馮校長才好不容易妥協了。
“靜靜,”躺在床上,老實地配合檢查的馮校長無奈地說,“我這輩子都沒有被自己的兒女這樣管制過,結果非要出現一個你讓我體驗一下這種感受。”
祝靜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所以你就認命吧。”
從這一天開始,她在凌庭縣的生活開始變得更加忙碌,為了方便照顧孩子們,她索性從宿舍搬出來,住進了馮校長以前住的屋子裡,而緊接著,列儂在沒有知會她的情況下,悄聲無息地搬到了馮校長隔壁的一間破舊的空屋裡。
她起得早,他比她起得更早。
有幾次手術時間拉長,她到學校時已經天黑了,孩子們卻早就吃好了飯,在後山高高興興地聽他講故事。
物資缺乏,在她征訂之前,他已經搬著新物資進了儲藏室。
哪個孩子的成績有所下滑,哪個孩子的情緒有波動,他永遠比她先一步找到問題的所在。
晚上批改完孩子們的作業,她想趴在桌子上小睡一會,再起來繼續準備第二天上課的教案和查看醫囑。
可這麼一睡下去,等她再次醒過來,都已經是深夜了,她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條厚厚的毛毯,桌上的教案和醫囑上還多出了幾條清晰的批註。
她默默地看著漂亮飛揚的字跡,忽然想起前兩天彭然在醫院裡對她說的話。
“祝靜,”
中午午休的時候,她在科室改作業,彭然走了進來,關上門,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放了一個飯盒在她桌上,“就知道你沒時間吃飯。”
“謝謝。”她放下筆,嘆了口氣,看向彭然。
“今天下午我和徐戚燁會去學校的,你不用著急,好好跟手術。”彭然又說。
她打開熱氣騰騰的飯盒,“彭然。”
“嗯?”
“謝謝。”想來想去,她還是只會說這兩個字。
彭然“撲哧”一聲笑了,朝她擺擺手,“好了好了,我也就不奢望能從你嘴裡聽到什麼感人肺腑的話,你心裡的話我都聽到了,趕緊吃吧。”
她低頭吃飯,彭然則托著腮幫看著她,過了一會,彭然突然冷不丁地說,“祝靜,我覺得他在意的人是你。”
“啊?”她一時沒聽懂彭然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說列儂,”彭然平靜地說,“他喜歡你。”
祝靜握著筷子的手一頓,“為什麼。”
“他的目光永遠是圍著你轉的,他的任何行為,都是在照顧你的前提下的,”彭然說,“你自己難道沒有發現嗎?時間長了,連我都發現了,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啊。”
她沒有吭聲。
“你們之前認識嗎?”
她搖頭。
“我不認為他是一個會朝三暮四的人,”彭然平日靦腆單純的臉龐上,此刻浮上了認真,“他從最開始在意的人應該就是你。”
見她不說話,彭然再次張了張口,“祝靜,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絕對不會有任何的不快,你絕對不需要為了我而隱瞞自己的感情。”
祝靜扒了兩口飯,放下了筷子,“我現在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問題。”
……
合上手中的教案,關上燈,她躺上了床。
她並沒有說謊,她現在的確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考慮,更不想去挖掘事實的真相。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知道答案,或許更好。
…
即使一直在堅持化療和治療,馮校長的身體依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日比一日衰弱了下來。
可是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主治醫生說,馮校長是他見過心態最好的病人。
得了白血病晚期的病人如果心態不好,或者是悲觀失望,沒有信心去治療的話,病情很快就會發展到沒有治療的餘地,這樣的話,病人的生命不會超過半年,可是如果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生命也會隨之延長一些時日。
祝靜每天午休的時候,都會去探望他,陪他說說話,而只要是見到她的時候,馮校長也永遠都是笑著的,哪怕她很清楚,前幾天他才剛剛大出血過一次。
“靜靜,真的辛苦你了。”馮校長看著她,“我知道照顧那幫孩子們,也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情。”
“他們都很聽話,我不覺得累,”她說,“尤其是小友,我眼看著她走出失去奶奶的痛苦,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懂事起來,他們都是我見過最好的孩子。”
馮校長聽著,欣慰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不需要操心任何問題,我作為代理校長,可是會比你更稱職的。”
馮校長看著她,忍不住揚起嘴角,“靜靜啊……”
“嗯?”
“你也長大了,”馮校長的眼睛裡閃爍著細碎的光,“你七年前剛來的時候,可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你話很少,很少笑,更不太會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可現在,這些,你全部都會了。”
“是你和孩子們教會我的,”她說。
馮校長搖了搖頭,“不只是我們,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他們現在是否還在你身邊,無論他們讓你快樂或痛苦,他們都教會了你你曾沒有的東西。”
她沉默了下來,卻沒有反駁。
“你看,”
馮校長的目光這時落在了她身後的窗外,“他也同樣教會了你很多,不是嗎?”
她順著馮校長的目光看向窗外,看到了此刻正在和病人說話的列儂。
他的表情永遠是這樣的沉靜默然,卻無端地會讓人感到可靠和心安。
“馮校長,”她看了一會,收回視線,“即使明知是會讓我痛苦的結果,我依然需要去挖掘嗎?”
他回視著她,“你需要,因為不知道結果,你就永遠都不知道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即使痛苦?”
“即使痛苦。”
她靜坐了一會,慢慢地站了起來。
“靜靜,”馮校長的目光里蘊涵著淡淡的溫柔,“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從失去我太太的痛苦中走出來,但是等我走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她給了我力量,讓我選擇來到這裡,繼續我剩餘的人生。”
“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堅強,所以你一定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祝靜聽完,認真地點了點頭。
在她即將要離開病房的時候,馮校長看了看窗外,微笑著對她說,“他們兩個,真的很像,不是嗎?”
“是啊。”她說,“真的很像。”
**
入春之後,馮校長几乎大部分的時間,都會嗜睡,很多次祝靜進入他病房再離開時,他都沒有發現自己。
主治醫生給了她一些反饋和信息,她一一聽了進去,卻從未在和馮校長對話時提過。
中午,她從科室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徐戚燁。
這個輕浮的男人,依舊保持著往日散發荷爾蒙的模樣,只是他不再對她進行言語上的調戲,而她其實也一直在內心默默地感謝他,作為一個近乎天才般的人物,他幾乎對義務幫助他們的事情從未置過一詞,卻在醫院和嶺站中學每日穿梭奔波。
“吃飯了嗎?”他與她並肩而行,問道。
她搖搖頭,“沒時間吃了,接下去馬上就有一台手術。”
“我科室里放了一盒餅乾和蛋糕,你過來吃一點。”徐戚燁挑了挑眉,“你的身體不是鋼鐵做的,如果因為不照顧好自己病倒,那反而是本末倒置,給我們添麻煩。”
如果按照她一貫的性格,她會拒絕,可是看著他難得的肅容,她卻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走到徐戚燁的科室,他打開門,從柜子里拿出了餅乾和蛋糕,遞給她,“你就在這吃吧,列儂現在在手術中,不會回來。”
她接過,道了謝,在列儂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這是什麼?”她吃了一個蛋糕,指著列儂桌子上一個造型奇怪的東西,問道,“是鐘錶嗎?”
徐戚燁咬著梨子,瞥了一眼,伸手拿了起來。
“是的,真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整天把這種東西隨身攜帶著幹什麼,花里胡哨的。”
因為是單手拿著,他的手忽然一松,那個鐘錶順勢從他的手中掉落下來落在桌子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咔蹋”一聲,下一秒,那個鐘錶從中間打開,有一樣東西也從裡面掉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藏得那麼嚴實……”
徐戚燁拿起那個小小的東西,眯了眯眼,“好像是戒指?喲,還挺好看的,是四葉糙形狀的……”
而祝靜從看到那個戒指的第一眼起,渾身的血液就凝固了。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徐戚燁把玩那個戒指,就像魔怔了一樣,過了半晌,她猛地從椅子上起身。
“你吃完了?”徐戚燁說著,把戒指放回了鐘錶里,“我得趕緊裝好,被他發現我動過我就完蛋了。”
她沒有說話,放下手裡的蛋糕,起身奪門而出。
☆、第三十七夜
第三十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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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病人和醫護人員來來往往,而祝靜卻始終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神情木然地望著手術室的大門。
過了一會,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簡訊給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