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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的,我一個人帶小友去沒問題。”祝靜拿上雨披。
“靜靜,你們要小心,暴雨天氣在山區很容易造成泥石流。”馮校長不放心,一直冒著風雨將他們送到村口,“如果真的不幸遇到,記得千萬不要順著泥石流的方向跑,要朝和泥石流垂直的方向跑,找高地,找樹木多的地方。”
“馮校長,我來這這麼多年了都從來沒碰上過泥石流,雖然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應該也不至於死得那麼早。”祝靜一手打傘,一手牽著小友,“我們會儘快回來的。”
一路無話,小友心事重重,紅著眼眶故作鎮定,祝靜不會安慰人,只能用牽著她的手給她些力量和信心。
她或許比誰都更能夠體會小友的感覺。
兩人步子很快,沒一會就在這樣的雨勢里走了一半的路程。
祝靜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幫小友裹緊雨披,“冷不冷?”
小友搖頭,“靜靜老師,你不要把傘都給我,你自己全淋濕了。”
她剛想說句自己身體好得很,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一開始只是細微的石頭摩擦的輕響,到後來卻變成了一聲轟隆隆的巨響。
心頭狠狠一震,她側頭看了一眼一旁的山體,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這個徵兆,好像……
“靜靜老師,這是什麼聲音?”小友攥著她的衣角問她。
祝靜剛剛有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心跳都要停止了,但是被小友這麼一叫,卻稍許找回了一絲魂魄,當下二話不說,拽起小友的手就往左手邊的平地拼了命地跑去。
在山區碰到泥石流就像在海邊遇到海嘯,都是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
能夠成功逃脫的概率……她從來沒敢想過,也從未去想過,可偏偏是今天卻被她迎頭遇上了。
離平地大約還有好幾十米的距離,祝靜已經聽到身後與雨聲混合在一起的震耳欲聾的坍塌聲了。
“靜靜老師,是泥石流!”小友回頭看了一眼,嚇得尖叫了起來,“是泥石流……”
“別怕,我們先跑到平地,再往樹多的地方去!”
祝靜嘴上努力安慰著小友,可就算她平素再怎麼大膽,在這一瞬間根本也是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顫發軟,連邁開的步子都好像是踩在空氣上一樣。
跑,跑,跑。
這個時候她的身體是被本能主導的,沒有任何理智可言,身後呼嘯著的沉悶的聲音,好像是要吞噬整片大地的怪物,小友因為極度恐懼甚至都忘了哭泣,只是神色蒼白地在雨中和她一起狂奔。
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才算是安全的,只有不顧一切地往前,因為回過身肯定就是無路可逃。
“靜靜老師……我跑不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恍惚中似乎聽見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外小友微弱的呼喊。
雖然知道不能停下,怎麼也不能停下,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蹲下身,祝靜猛地一把抱住了小友,想要把她抱起來繼續跑。
可一旦停下,渾身的力氣也隨之瓦解得乾乾淨淨,她只能感覺到自己抱著小友的手在顫抖,因為劇烈的奔跑,呼吸都還沒有恢復,手和腳都重得像綁了鉛球,無法抬起。
小友都還沒有見到她的奶奶,而她……她的腦海里似乎剛剛有一瞬間閃過了一下那個人的臉龐,那個亮得能讓一切都失去光華的人。
她還不想死,她一點都不想被淹沒在泥土裡無法呼吸,一點都不想再也觸碰不了這個世界,她還想看看那些充滿生機的臉龐,還想……
她一直以為自己對這個世界是沒什麼眷戀的。
她一直以為,她的心早在三年前那個雪夜就已經徹底死了。
可是在這一刻她才發現,如果她真的死了,她就連回憶他都無法做到。
“靜靜老師……”
小友急切的呼喊聲就在耳邊,但是她好像完全聽不見,天旋地轉,她只能看到烏黑的天空,磅礴的大雨,高大的樹木遮住天際,擋住了所有的光亮。
她聞到了泥土的味道。
…
等她稍許恢復意識的時候,她聽到了耳邊有很多聲音,來自不同的人,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其他國家的語言。
“這個女人是誰?”
“聽說是mars帶回來的女人。”
“mars?!為什麼mars會把她帶回這裡來醫治?她是誰?很重要?”
“不知道……看樣子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mars從來沒有帶過任何普通人來到這裡。”
……
她在哪裡?她還活著嗎?小友呢?她只記得她跑到後來停下了,不行,她必須得起來……
祝靜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個空白的世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摸不到,身體上有些許的疼痛,但不至於到鑽心的地步,她想睜開眼睛,可是卻連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噠,噠。
過了一會,好像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走來,越來越近直到停在她身邊,也讓其他說話的聲音瞬間就消失了。
很快,那個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把她的手牢牢包裹在了其中,然後再慢慢轉變為十指相扣,手指緊密地交纏在一起,有熱度源源不斷朝她傳來。
……真的是他嗎?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對方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她又要昏睡過去的時候,才慢慢地低聲開口,“睡吧,我就在這裡。”
她直到死都不可能會忘記這個聲音。
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聲音,可以輕易地就讓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
等到祝靜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感覺到有光亮照she在了她的皮膚上。
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宿舍,此刻正平躺在床上,而她床對面的彭然正在看書。
宿舍內如此寧靜而安詳,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些尖銳而恐怖的追在她身後的聲音,仿佛全都是虛幻的。
聽到她翻身的聲音,彭然一抬眼,放下書就朝她床邊衝過來,關切地叫,“你終於醒了?”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立刻又被彭然一把抱住,“太好了,祝靜,你真的太幸運了。”
“遇到泥石流還能成功逃脫,正好還被人救了平安送回來,你真的是……”彭然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拼命搖頭,眼眶都紅了,“我求你以後千萬別再幹這種那麼危險的事情了,沒有幾個人會有你這樣的幸運的,你真的是上帝保佑,還有那個小女孩,也都平安回來了……”
祝靜看著彭然,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下意識地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她的眼角有淚痕,那就說明,那一切,並不是她在做夢。
是他。
她和小友在去鄰村的路上不幸遇到了泥石流,而那個救了她的人,那個握住她手的人,那個對她說話的人,一定是他。
不可能還會有第二個人。
“彭然,”她的嗓音破得幾乎沒有辦法聽,“你告訴我,是誰救了我和小友,又送我們回來的?”
彭然被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嚇到,愣了半晌,才說,“……是列儂。”
“他原本在手術台上跟一台緊急手術,接到馮校長的消息後,立刻就衝出去了,”彭然回憶道,“徐戚燁後來也跟去了,大概過了一夜,他們抱著毫髮無損的你和小友回來了。”
祝靜聽完,眸色一動,什麼話都沒有說,拿起外套,步伐不穩地就離開了宿舍。
☆、第三十五夜
第三十五夜
**
祝靜披上外套,一路從宿舍走進醫院。
正巧出來倒水的羅醫生看到她,瞪大了眼睛,驚喜地道,“祝靜,你的身體恢復過來了?小姑娘,你可真的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羅醫生,”她的神色卻不怎麼好看,“你知道列儂人現在在哪裡嗎?”?
“列儂?”羅醫生想了想,“他剛跟完一台手術,現在人應該在科室休息。”
她點了點頭,大步朝科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那間科室門口,她沒有敲門,直接走了進去。
列儂原本正背對著門在低頭看桌上的東西,此刻聽到聲音回過頭,她人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
“列儂。”她看著他如往常般淡漠冷峻的臉龐,“是你救了我?”
列儂回視著她,半晌,微微頷首。
“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她目光銳利,“第一,遇到那樣的泥石流,是否能生還下來就是一個問題,第二,這麼大的一片區域,連接著山、樹林和村莊,你又是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我的。”
他毫無停頓,對答如流,“我根據你去鄰村的路線方向,找到了你遇到泥石流後最有可能逃生的路線。”
“好,”她垂了垂眸,“那麼,你找到我和小友之後,又是把我和小友帶到哪裡進行救治的?我問過,不是在這家醫院裡。”
她一邊問,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列儂臉上的每一分表情變化。
“我將你們帶到附近的一間屋子,徐戚燁緊隨其後帶來醫療設備當場救治。”可惜,列儂卻自始自終沒有流露出任何一分能被她捕捉到的不合理的神情。
他依然這樣平靜,他的話語裡也沒有任何漏洞。
祝靜的目光如帶鋒芒,她審視著這張臉龐,心裡有千絲萬縷的情緒盤旋著。
三年前,那個人來到她身邊,她是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刻,才被知曉他真實的身份和意圖的。
她從那一刻便明白,那個人是此間高手,他不是沒有可能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再次潛伏到她的身邊。
“列儂,”彼此的沉默片刻,她注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就是他,請你直接告訴我。”
他依然不為所動,薄唇輕輕開合,眉頭皺起,聲音寡淡,“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但願你不明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離開了科室,“謝謝你救了我和小友。”
…
祝靜走進馮校長的屋子裡時,小友正一個人木木地坐在床上,她走近,發現小女孩的臉上還凝結著沒有乾枯的淚漬。
小友聽到她的腳步聲,抬起頭看見她時,眼淚一瞬間再次從眼眶裡滑落了出來。
她以為小友還是在後怕遇到泥石流,趕緊走過去,輕輕抱住小友,“不怕了,我們已經脫險了,我們現在很安全,小友乖……”
“靜靜老師,奶奶……”小友伏在她肩頭,哽咽地道,“馮校長說,奶奶今天早上去世了……”
她撫著小友背脊的手一頓,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湧上心頭,一時竟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不想奶奶死……”小友哭得泣不成聲,“從小奶奶就陪著我,給我講故事,給我扎辮子,我害怕打雷、她陪我睡覺,她把好吃的東西都留給我,她永遠是笑著面對我的……”
“我上個月去看她的時候,她還抱著我說讓我下次早點回來,她可以給我準備熱的湯……”
“為什麼奶奶要那麼早離開我呢……我還不想她離開我啊……”
整個屋子裡都迴蕩著小友痛徹心扉的哭泣聲。
祝靜感受到這個小小的肩膀上已經坍塌的所有堅強和情感,她用盡力氣抱著小友,視線漸漸泛起模糊。
她說不出一個字。
她發現自己竟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安慰小友的字句。
……
小友崩潰痛哭後,因為之前累積的恐懼、疲憊、痛苦……在所有的力氣耗盡後,流著眼淚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
她讓小友躺回床上,幫她蓋好被子,用毛巾擦去她臉上的眼淚。
靜靜地在小友旁守了一會,她起身,走到桌子邊。
無意中掃了一眼馮校長桌上放著的文件,她的目光忽然停頓了下來。
伸手抽出夾在文件里的一張紙,她將紙上的診斷一字一句看完,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放下紙,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桌子邊片刻,猛地就轉過身,大步朝屋子外走去。
走到門口,她發現有個人擋在她面前。
“祝靜。”列儂說。
“讓開。”她說。
列儂一動不動。
“我說請你讓開。”她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列儂低垂著眸,看著她,“馮校長陪著孩子們在後山。”
她握著拳頭,沉默一會,像是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抬起頭,“你知道了?”
他沒有說話。
“靜靜?你怎麼來了?快去多休息一會。”就在此刻,原本在後山的馮校長從他們的後方朝他們走來,看到她,還笑著搖了搖手上的畫冊,“你從英國給我帶回來的畫冊,我都看了一上午了,正打算再換一冊看。”
她看著馮校長朝自己越走越近,過了半晌,開口道,“馮校長。”
“怎麼了?”馮校長走到他們身邊,拉開門,往屋裡看了看,“小友睡著了嗎?”
“你得到診斷多久了?”說完這句話,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顫。
馮校長的手一松,回過頭,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幾秒,一時沒有回答。
祝靜咬著牙,“血癌晚期……”
說完後兩個字,她覺得自己的鼻子已經開始發酸。
所以,她剛來這裡時,在馮校長屋子裡看到的那些藥瓶,現在都有了解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看著馮校長,“難道我不是你最信任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