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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作者:桔子樹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閒愁最苦。
休去倚危欄。
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
以獨特的敘事視角,展現故事情節,很特別的文,雖短,卻極具韻味。
此文已改編錄製同名廣播劇《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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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長生殿,長生殿,紅燭垂淚到天明。
但凡是個女人,遇到捉jian在床這種事總是會有點不慡,尤其是假如那個情敵居然還是個男人。雲陽凝神去看那昏暗廣殿下跪著的人,忽而嘆了口氣,道:“隨香,替明大人尋個坐處。”
“公主?”身邊的俏丫頭蛾眉一擰,露出三分不情願來。
“好歹也是前朝上殿的人,堂堂刑部的侍郎,他自這麼跪著,你們倒也站得住。”雲陽很少說重話,這樣的語氣已算是堅持,隨香不敢怠慢,馬上去尋了一方錦墊來。明協淵倒也不客氣,四平八穩的坐下去,隨香吃了一驚待要開口訓斥,忽而又憶起這兩人之間暗cháo洶湧,何苦要她多事在其中。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明協淵為人低調,無論國宴家宴,斯人總在燈火闌珊處,雖然名字是聽熟了的,但云陽是女眷,總不會故意去找一個男人的身影,只是想不到居然會在這樣的機會下狹路相逢。
明協淵並無懼色,坦然抬頭,雪亮的一雙眸子,幽深不見底。
雲陽心裡一震,細細看去,卻見長眉星目,眼角清銳,自有一段風流氣度:“倒是難得的好相貌,可惜了……”雲陽輕嘆一聲,朝裡面那些七傳八轉的小道消息,她就算是不聽也自有人傳到她耳朵里,解悶麼,上位之人原沒什麼東西可供消遣。
明協淵生得好,少年得意平步青雲,又堅持禮佛誓不成婚,背底里傳出什麼風言風語都是正常,只是……雲陽倒來了興致,就算是父皇不好男色,她家兄弟里對著男人發瘋的也有不少,隨便跟了哪個封王不說是潑天的富貴,但總好過找一個駙馬!賀蘊青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外放的將軍,武將文臣一向都相隔如山,找一個將軍做靠山,又能幫什麼?
她很好奇,她自小在宮中長大,那些背地裡的套路早看得熟透,明協淵不像這樣沒有打算的人,一個可以橫下心連斬兩江漕運半數高官的人決不會這樣不知道重輕……那麼,他圖什麼。
雲陽眯起眼:“明大人,你欠我一個解釋。”
“夫人,你我素來涇渭不相犯,又何苦撕破臉來呢。”
雲陽柳眉一豎,低喝道:“無論如何蘊青都是我的丈夫,怎麼?天朝律例何時訂出條款,說為人夫婿者可以隨意在外偷食,而為嫡妻的不得過問?”
明協淵無奈苦笑:“夫人想知道些什麼。”
“全部。”雲陽收斂了神色,倦倦的倒回去。
全部麼,很遙遠了啊,明協淵不由得神情悠遠:“明協淵幼時喪母,家父是賀家幕僚,賀家仁厚,習古君子遺風,家中設有私學,凡宗族子侄和幕僚的子弟都可以入學。”
“哦?”雲陽倒是一怔,居然有這樣深的淵源。
“彼時同塾入學,日夕相對,所以相識。”
“這樣簡單?”
“很多事情,若是回頭去看,都是簡單的。”明協淵神色淡淡。
雲陽心中一動,是的很多事情回頭去看,其實都是簡單的,不過是一場相識,你見著了他,他也見著了你,再一回頭看那人在花枝盡頭處也恰恰回眸,於是又相對一笑。就那麼簡簡單單的相識了,簡簡單單的快樂了,想再見,想永世都得見。
“那時同塾念書的幾近百人,他自聰明,然我也不差,更何況他雜事多又要練武,自然比不得我終日苦讀不休……”明協淵神色柔和,眼角眉稍竟隱隱顯出笑意,往事總是很美,因為都挑美麗的去回憶。
其實所有的簡單都不盡那般簡單,雖是私塾,但位階還是不亂的,賀蘊青是長房嫡孫,萬千寵愛在一身,他坐一排最中的位子,身邊長年侍候著兩個小廝,研墨倒茶全不勞自己動手;明協淵是陪坐末席的,用青竹布裹了幾本書,不過是帶著念念,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就連功課也是年長的師兄們在批。
“你與他爭鋒?”
“那時想不出還有別的法子,可以讓他看到我。”明協淵淺笑,好似又回到當年的學堂,往前看,卻常常只看到一襲淡青的錦袍,仿佛是會發光的,將別人的眼睛往那邊引。他是聰明的,功課做得又快又好,再仗著如此好出身,老師自然樂得捧他,什麼風頭都在他身上,光華耀目。小小年紀已經習得大將之風,一雙寧定的眸子,永遠端和淡定,有人立威要金剛怒目,他只需淡淡凝眉,四下里就便鴉雀無聲。
“你爭過了他,壓了他的風光,他沒來找你晦氣?”
明協淵一怔,笑道:“賀蘊青不是俗人。”
“你倒是施得好手段,難怪如今樓里的胡姬也知道要背幾首漢詩來迎客。”雲陽冷笑,語帶譏諷。
明協淵越發笑得坦然:“那時協淵才十二歲,只知道爭勝,還不通情義。”十二歲,連少年都似差了一些的年紀,在年節的家宴上看那人站在燈光最繁華處左顧右盼,眼光卻從來落不到自己這一邊,怒氣便憤憤然開始燒,或者這就是最初朦朧的種子:我一直看著你,你怎可以看不到我?
“然後呢?”雲陽有些悶悶,不知為何看著明協淵這般笑容,滿肚子的譏諷就說不出口。
“然後嗎?便是相識了,時常賭詩做文,他十六歲起隨軍出征,每次回來都會給我講塞外的故事。再過兩年聖上不堪邊塞連年紛擾整軍大戰,他請令做先鋒,帶八千人做鉺引敵入瓮。”
哦,雲陽的興致又起,這一戰很有名,戰況慘烈而曲折,其中最兇險的便是賀蘊青那支誘敵的尖兵。不知該算是時運不濟還是時運太濟,他們本是要誘敵分兵化解敵方主力的,卻想不到計策施得太成功,整支主力都讓他們給誘走,八千人對十幾萬被圍得死透。賀蘊青居然就是在這以一敵二十的慘烈局面下,依託山形地勢拖了匈奴主力近二十天,而且殺敵甚眾。等對方發現上當退回去救急,最初的八千人里還有口氣能動的不足三百。
後援的軍隊本是打算去收屍的,可是臨到了,看這血染山河中仍有零星的銀甲閃爍,暗合陣式潰而不亂,縱是百戰成雄的老帥也不由得感慨,將遇良才,帝國之幸。
“他是名門之後,本可以不做這個先鋒,但是他這人到了任何地方總是要做最好的那個,誰也攔不住他。”明協淵的聲音微沉:“邊塞上所有的消息等傳到京里的時候都已經是遲的了,那時我整夜守在長安大街上,等邊疆上的驛馬飛踏而過,然後跑回賀府上報信,眾人只當我是獻媚,其實是我自己想知道,我比誰都想要知道,他是生是死。消息要先入朝,再過得幾天才能傳到賀家府上,我看不到准信,只能從老太爺的臉色上分辯。那時總不能入眠,一閉眼就看到他長衣染血,倒在我面前吐盡最後一口氣;隨便怎樣的疾聲聽起來都像是馬蹄,好像是帶著他的死訊回來。方是那一刻我才明了,他對於我而言究竟如何重要。”
雲陽實在沒有為人妻的代入感,混當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總算是熬到了得勝的日子,伴著好消息一道回來的是賀蘊青的一個親兵,他給老太爺帶了一封信說如何不孝,連累家人憂心,堂上哭作一團,我只覺疲憊,好似那仗是我打下的,也跟著累了二十餘天,等回到屋裡竟發現那個親兵也在,遞給我一個油布包裹只說是將軍的交待,我那時困極,枕著它倒頭就睡,在夢裡只看到賀蘊青全身是血,卻盯牢我說:放心,一定活著回來。我驀然驚醒,急匆匆拆了包裹,裡面是一方衣襟,全是血字。”
“那信里說什麼?”雲陽已經完全聽進故事裡,急不可待的要聽下文。
“那信是他被圍最後幾日寫的,他心知必死,只與我許諾,如有來世,當對酒當歌,詩畫一生。”明協淵說得淡然,雲陽卻聽得聳然動容,當年的賀蘊青一戰成名,銀袍小將,鮮衣怒馬而來,從敵陣中殺出便直入眾家女兒的夢裡,卻想不到就在那生死之界,他竟與一人相約來世,這是何等情懷,到底是女人,雲陽禁不往心頭一軟。
那封信是寫了三日的,來世的話其實只得一句,通篇反反覆覆出現的是另一句:協淵,我一定不會死,欠你的詩還未做完,死了豈不是要被你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