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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淑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竇建業的話,她好像被震住了。在她看來,竇建業不該如此清醒明白的,可他偏偏就是如此清醒明白。
秦知看著面前這個被強迫著說著自己一切不堪的男人,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章正南,卻又不是章正南。
竇建業從身上摸出皮夾子,拿出一張卡放到桌面上,帶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笑,說:“我想請你放心,真的,小關,我想很坦誠地把自己放在這裡,令你安心。你安心了,魏琴就會安心了。這卡里有四十來萬,這些年,我悄悄給啤酒廠做代理,還是賺了一些跟我家無關的錢的。”
“我買了一套房子,前年就買了。魏琴去過,那邊她也挺喜歡的。房子不大,就八十多平方米,是我供了好多年的房子。我想……想跟魏琴在一起,再也不跟任何人比了。你看,我就是一個沒出息的竇建業,只會打遊戲,但是最起碼我不會逃避責任。請相信,我不會把家裡的事情跟我的生活纏繞在一起。假如我的父母真的要傷害魏琴,那麼我們就走得遠遠的,我去找份工作。我沒出息,但是我想……我在今後的家裡,還能算是個頂樑柱。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情,只要魏琴願意依靠我,我就願意為她去工作。真的,這錢我現在就給魏琴拿著…… ”
竇建業將那張卡往魏琴手裡塞,魏琴就是不接。他們擰在一起,擰著擰著,魏琴突然抱著竇建業,哇的一聲哭出來。
秦知拿起關淑怡的大衣幫她穿好,拉著不知所措的關淑怡的手笑笑,順手給她整理下頭髮。
“我說,咱回吧。朋友,有時候也需要點到為止。你做得很好了。”
關淑怡沒再反抗,任由秦知拉著離開了這裡。關起門的剎那,秦知看了一眼那對擁在一起掉淚的情侶。
秦知想,竇建業跟章正南還是不同的。這個竇建業最起碼還知道自己要什麼,要怎麼做,而且他會默默地努力,去承擔自己的責任。而章正南那人,嗯……還真不好說他到底屬於哪一類呢!
一百套童裝,三十箱零食糖果,外加兩萬塊錢。秦知跟關淑怡準備了一整天,終於準備完畢。秦知租了一輛工具車拉著這些東西,跟關淑怡去完成奶奶爺爺的心愿。
小城的福利院不好找,他們找了好幾個朋友才問清楚地址。
臨出門的時候,秦奶奶還指揮秦知從家裡帶了好幾大包老人不穿的衣服。秦知翻了一下那些衣服,許多是新的。老人家節省,省啊省啊的,結果是越存越多,身上卻總是舊的,常年不換。
小夫妻坐在工具車裡,絮絮叨叨說了一路。關淑怡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興奮。秦知搞不懂她為什麼興奮。關淑怡解釋說:“我很久沒做好事了,而且做好事的心情真的很好啊,我都覺得自己高尚起來了。”
秦知啞然,無語地抓住她的手。
“咱去了,看到有緣分的就抱回來養,好不好?”關淑怡的話帶著一絲玩笑,一絲撒嬌。
秦知還是不說話,依舊無語地抓著她的手。
工具車緩緩來到福利院。關淑怡打開車門,驚訝地看著這個院落。小城不大,從小到現在,關淑怡無數次從這條街走過,她從公車的窗戶里看過這裡,從計程車窗戶里看過,偶爾買東西也會路過這條街,但她從不知道這裡就是福利院。
他們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四下看著,想像當中的熱烈接待場面並沒出現。
過了一會兒,一位看門的老大爺推開門打量了他們一下,慢慢走過來。他先是看車門上的宇,又看看一整車後斗的貨物,語氣很平淡地說:“你們是哪個單位來獻愛心的?要過年了,都放假了,沒人!”
關淑怡窘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秦知走過來,遞給老大爺一支煙。老大爺看看牌子,將煙塞進嘴巴里。秦知連忙幫著點上,說:“大爺,我們不是哪個單位的,我們是自己來的。您看隨便找找誰,我們把東西放下就好。”
老大爺更加奇怪了,他轉身進傳達室打了個電話,探頭招呼他們:
“進屋吧,屋裡暖和。”
傳達室里真的暖烘烘的,秦知和關淑怡坐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沒意思。
“那邊有展覽室,我帶你們去看看?”老大爺站起來,從抽屜里摸出一大串的鑰匙,打開邊上一條通往內樓的門,扭頭對他門說。
關淑怡跟秦知互相看看,只好站起來跟著老大爺去內樓。
秦知跟關淑怡在展覽室溜達著,整整三牆壁的照片,開始他們還很認真地看,看了一面牆後,他們有些無奈。那些照片一堆是領導視察,還有一堆就是各大單位獻愛心。每幅照片前面堆滿了食物、物資箱子,箱子後世單位人員笑眯眯地抱著一些孩子,千篇一律。·還真
關淑怡撇撇嘴,大概覺得虛偽,她拉著秦知想走。邊上拿著雞毛撣子掃灰的老大爺斜眼看他們一樣,卻在那邊自言自語般地開了口:“覺得虛偽了吧?其實這種虛偽要是多點兒。那才好呢。這兩年,好多人吃得滿嘴流油,可轉過身,逢人就說難活。口袋有了錢,寧願糟蹋了,也不願意來虛偽一把呢。”
秦知訕訕地笑笑,只好拉著關淑怡又繼續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參觀。
一陣北風吹得窗戶嘩啦啦作響,二樓隱約有孩子的哭聲傳來。關淑怡跑出展覽室,站在樓口聽了一會兒,想上去。
沒承想,樓道口還有一道鎖了的鐵門。那門把世界分成兩半,一半有孩子的哭聲,一半卻上不去。關淑怡有些急切。
打掃衛生的老大爺腰間,那串鑰匙嘩啦啦地響著,但他就是不開口,也不看他們。
關淑怡扒著門眼巴巴看著,一直看到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姑娘在樓梯上探頭探腦。
“寶貝,你下來啊!”關淑怡摸出口袋裡的糖果招呼。
小丫頭跑下樓梯。許是跑得著急了,她來到關淑怡面前後沒有接那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卻蹲下了。
關淑怡也蹲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孩子。她承認自己好奇,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孤兒,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
這小妞妞穿了一件粉粉的花衣裳,胸口還帶著一個飯兜兜。她蹲著歇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從欄杆里伸出她的小手。
關淑怡卻嚇了一跳。這孩子,嘴唇、手指甲全部是紫紅色的,暗黑的紫紅色。
“麗麗是先天性心臟病。”身後傳來一聲解釋。關淑怡回過頭,一位三十五六歲、個子不高的男同志笑嘻嘻地站在那裡。秦知不做聲地站在不遠處,並沒有過來。
這位男同志先是自我介紹姓郭,接著大力跟他們握手,滿口的“謝謝”、“抱歉”。
“領導不在,我在食堂幫忙,怠慢,怠慢,怠慢!”
“為什麼要把孩子鎖起來?”關淑怡指指那道鐵門,語氣不善,帶著質問。
郭同志好脾氣地解釋:“好多孩子都大了,滿樓亂跑,一不小心看不住,跑出去就不好了。您看,萬一麗麗跑出去,犯了病,身邊沒人怎麼辦?”
關淑怡沒再說話,求救一般地看著秦知。秦知走過來,卻沒向著她。他對這位帶著客氣笑容的郭同志道歉:“給您添麻煩了,對不住。我們放下東西就走”
郭同志連忙擺手說沒事,隨後卻指著一邊的接待室,說:“咱先參觀參觀?”
“我能進去看看孩子們嗎?”關淑怡依舊要求著。
郭同志挺抱歉地說:“咱這裡不接受參觀。您看……”
“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孩子們。我都想了一天了,買東西的時候想,買衣服的時候也想。我不看到,是不會死心的。”關淑怡哀求,即使秦知使勁捏她的手心,她還是很偏執地哀求著。
郭同志一臉為難,想了半天,咬咬牙,下決心—般拒絕說:“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給人參觀的。”
秦知微微嘆息了下,開口道:“同志,是這樣的,我也是孤兒,我們剛結婚,家裡的老人給了兩萬塊錢,叫我們無論如何送來。我們真的不是參觀的,我妻子就是想看看孩子,我們一點兒惡意都沒有。您看能不能跟你們領導說下?”
“喲,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哪個福利院長大的?”一邊不理不睬的看門房的大爺突然很感興趣,湊著臉巴巴地過來問。此刻,他臉上竟然帶上了剛才沒有的笑容,還摸摸秦知的腦袋,就像對待自己家孫子一般。
“我是被收養的。”秦知解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老爺子這隻有些粗糙的、上下起伏間掛髮絲的手,撫摸著自己。
老頭摸了一會兒,挺關心地又問:“收留你那家,對你好不好?”
“好。”秦知回答了一個字。
樓梯那邊吧嗒吧嗒跑下來一個女保育員,彎腰抱起正在吃糖的麗麗,伸手從裡面打開門走了出來,大嗓門地問:“這是哪個單位獻愛心啊?”
小夫妻頓時又尷尬了。
過道那邊,小郭打了一會兒電話,終於回來告訴他們可以上去了。
關淑怡扭頭叫秦知,秦知卻搖搖頭。他的笑容很勉強,解釋的聲音也勉強,“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從剛才看到麗麗,秦知就開始不對勁兒。關淑怡很想安慰他,但是此刻不是時候。
關淑怡衝著趴在保育員懷裡的麗麗拍拍手,那小丫頭很乖巧地給她抱了。這丫頭似乎不懂得認生是什麼。
沒人教她羞澀,也沒人告訴她陌生人來了,別跟人家走。這裡的孩子就是如此,你要抱,她便給你抱。
看著關淑怡消失在樓梯上的身影,秦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著。
“我包了餃子,你吃不?我拿油給你過過?”門房大爺伸出手,拉著秦知轉身就走。
老爺子的聲音嘶啞卻溫和,就像自己家爺爺一般。鬼使神差的,秦知竟然一絲反抗都沒地隨他去了。這裡的人令他感覺有些熟悉,就像之前他來過一般。這位老爺爺身上的氣味,那個麗麗身上帶著的氣味,他都像聞過一般,很熟悉,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情,發生在記憶里的何時何處。
關淑怡的心很軟,從進了二樓的育嬰室,她的眼淚就沒斷過。這裡的孩子被照顧得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她就是很難過,說不出地難過。
室內是暖和的,寶寶們穿得都很乾淨,他們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員來回忙著,嘴巴隨著照顧的手,一個一個給關淑怡介紹著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沒有一個是健全的。
無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被集中在這個房間,沒有特殊的詞彙、動人的描寫、悲慘的敘述,那種無依無靠,那種抓不到什麼、一片空虛的悲,在關淑怡的淚囊上狠狠地扎著,抓著。
這些孩子一樣是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裡孕育出來的,也許,他們的母親在孕育的時候,說過一萬次的期盼,但是,就是因為殘缺,轉眼,他們卻被遺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