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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映著紗窗幽黃,她靠倚床頭,枯坐一夜。
而月下的那抹月白身影,凝立中宵。
第九十三章 回首已成煙雲 3
靜柳軒書房中,容遇坐在榆木官椅上斜倚著,把玩著手裡的青花瓷茶杯。薄唇微抿,桃花眼中一片冰冷沉寂,了無生氣。
傅青蘺走進書房時,見到容遇這樣的神色,不禁一怔。
“見過王爺。王爺讓青蘺來,可是身體有何不適?”
“青蘺還知道我是王爺?”他的嘴角牽扯出一抹冷笑,“青蘺如此之大方,本王是不是該好好謝你?”
傅青蘺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委屈地說:“王爺何出此言?”
“南海醫谷的聖手老人所制的兩生丸,世間只有聊聊可數的三粒。你們傅家兄妹是聖手老人的高足,當年入繁都遇險時,青蘺曾讓我服了一粒,絕脈閉息十二時辰而後甦醒。那年我六歲,記憶尤深。”
他攤開手掌,白皙的掌紋中躺著一粒朱色小丸,紅得近乎詭異。
傅青蘺似有所料,微微地一笑,說:“王爺,這確是兩生丸。可是,青蘺並沒有背棄為人家臣的本分。”
容遇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樣說來倒是本王錯怪你了。”
“王爺是主子,王妃也是主子。做臣下的自然是要為主子分憂了,王妃所要求的,青蘺豈敢違逆?更何況,此舉對王爺有百利而無一害。”
話音剛落,容遇手中的青花瓷杯哐當一聲在傅青蘺腳下摔得粉碎。
“你是不是替本王想得太多了?”
傅青蘺身子顫了一顫,眼眶微紅,說:“青蘺多事了。可是青蘺從來沒有逼迫過王妃接受,王爺盡可以把氣撒在青蘺身上,可是不要曲解了青蘺對王爺的心。”
容遇走到她身前,淡淡地看她一眼,說:“青蘺,車馬已經在府門備好,本王已經派人知會了醫谷,你今日便離開韓王府吧。”說完,便要邁開腳步離開了書房,失神的傅青蘺猛然撲上前去從身後抱住了容遇。
“煜,你非得如此絕情?我認錯了行不行,你可以憎恨我可以鄙視我,但是不要讓我離開你……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就一點留戀都沒有嗎?你對顧流芳那般用心良苦,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你,有沒有兩生丸有何區別?!煜,你醒醒,在你身邊的始終只有我,傅青蘺!”
容遇凝立不動,只是冷冷地說:“放開——”
“煜——”
“我愛她,與她在不在我身邊、與她心裡有沒有我無關。你很清楚你自己在這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我百里煜不需要別人的關心,更不需要別人的推波助瀾,傅青蘺,你僭越了,怨不得別人!”
說罷推開了她,逕自出了書房,留下她一人獨自飲泣。
聽到“顧流芳”這三個字,他的心還是裂開般疼痛。
生平第一次感到愛情的卑微,不是挫敗、不是憤怒,而是覺得自己的感情卑微得不入別人的眼別人的心,連想一想那個人聽一聽那個人的名字,都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兩生丸除了口服外,還有另一種用法。
兩生丸必須用金屬盒子密封,若放在身上便會揮發,半月後待藥丸揮發殆盡,便能起效。
她,如此急迫地想要逃離自己嗎?
不是不知道她的心裡一直有顧懷琛的影子,而是自己萬分僥倖的以為,歲月可以改變,可以遺忘,可以讓她的心,變成他自己的。
如今自己,算不算是完璧歸趙?
簡陋的馬車中,流芳臉色依舊蒼白,一身粗劣的布衣,看起來像是誰家病懨懨的姑娘,睏倦地斜倚在車廂中。懷琛看著她,也是默然無語。
馬車經過車水馬龍的新安街時,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傳來。流芳掀起小窗簾一看,馬上喊道:“停車——”
她下車,急急地跑到一個面人攤前,買下了許老漢剛剛才做好的劉關張桃園結義。一轉身,懷琛站在她面前,清如水的目光中藏著點點憂鬱,對她笑笑說:
“這麼大個人了,還喜歡面人?”
她搖搖頭,低聲說:“是買給無為的。”說罷逕自回到了馬車上,懷琛眼中有一瞬的失落無奈,隨即釋然地苦笑一下,轉身也上了馬車。
到了江邊,早有一條烏篷船在等候,流芳一下馬車便見到了早已等在那裡的江南。正要上船時,身後馬蹄聲猛然響起。
流芳心內驀地一喜,轉頭看向來人,隨即心裡儘是失落。
不是他,是傅青山。
傅青山交給她一個小盒子和一封書信。
書是休書。
盒子裡是那顆被她當了死當的琥珀骰子,此刻像極了她隱忍發紅的眼眶。
她死死地咬著唇,手裡攥緊了那顆骰子,身子搖晃了兩下。
“他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聲音有些顫。
“王爺說,願賭服輸。與其勉強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河。這顆骰子,早已是被棄之物,送與王妃,權且當是個記念。”傅青山一躬身,轉身上馬揚塵而去。
他,不要她了?
流芳此刻腦中山崩地裂,憤怒、惱火、委屈還有傷心種種情緒衝擊著她的五官視聽,聽不到懷琛在身旁的安慰,看不見他臉上的焦慮不安,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無法呼吸。
懷琛扳過她的肩,見到她沒有焦距的眼神,心裡一痛,說:
“流芳,流芳,什麼都不要想了,上了船,只需兩日我們便可回到繁都……”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地向舢板走去,踏上舢板的那一刻,流芳猛然回過神來,霍地抽出自己的手,向後退了一步,直直的望著愕然的懷琛說:
“不,我不能走!”
懷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她伸出手:“讓你的情緒安定下來,流芳,不要把一時的衝動當作是愛情。你答應過我要跟我走的,離開他,離開陵州,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不明白。”流芳聲音裡帶著酸楚的鼻音,“你一點也不明白。”
“我明白的,你也許喜歡他,也許會內疚,但是他的世界不適合你,跟我走,我們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沒有朝政,沒有天下,就只有我和你。就這樣,好不好?”他朝她走近一步,心痛地看著她眼角滑出的淚水。
“太晚了,”她搖搖頭,眼框中噙著淚水,“我的人還在,但是我的心,回不去了……他給了我一個家,儘管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可是我已經放不下了。”
顧懷琛僵直了身子,難掩眼中的哀傷冷漠:
“你明知道,他拿你換取了半壁江山的承諾。視感情如糙芥的人,你也要去撞個頭破血流嗎?!顧流芳,我在你眼中,究竟算什麼!”
流芳抹去臉上的淚水,看著他,口中輕輕吐出兩個字:
“哥哥。”
顧懷琛面如死灰,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寒聲說:“你再說一遍!”
“是哥哥。因為擔心你的安危,所以答應跟你走,但是對不起,我已經做不到了。”流芳木然地看著她,手臂很痛,可是她的心更痛,“我知道他的謀算,知道他的野心,或許他對我從無真心。但是我現在不能走,有很多事我沒有弄清楚,我不能一輩子這麼不明不白就離開了。有一句話,或許你沒有聽過。”
“是什麼話?”
“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己。”
顧懷琛身子一顫,抓緊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松,說道:
“你會後悔的。”
“我沒有過人的美貌,沒有顯赫的背景,我只是平凡的顧六。再賭一次,我還輸得起。”
錦安太子已經煙消雲散,惟有名字留在皇宮秘史之中,對她而言根本不意味著什麼。她望著他,稍稍用力掙脫了他的手,輕聲說道:
“懷琛,忘了吧。你值得擁有比我更好的女子。”
說罷,她轉身走向停在一旁的馬車,懷琛看著她的身影,臉上因痛苦而著,一字一句地說道:
“流芳,這一次是你背棄了對我的承諾,你要回到百里煜的身邊,以後就沒有我顧懷琛!有朝一日,他百里煜匍匐在我腳下苟延殘喘時,你要記住究竟是誰把他推到萬劫不復的地步的!”
流芳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目光憂傷地看著他,說:
“誰都可以不愛惜你,可是你自己不能不愛惜自己。你可以恨我,或是恨他,可是不要因為我而變得不像你自己。懷琛,我和你,永遠不可能是敵人,最初的總是最美,於你於我,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夢罷了。”
是夢,就總會有醒來的時候。
懷琛,你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能闖進你和我的夢中打破了平衡,而我自己也沒想過,愛有時候會是一種習慣。
習慣了他有意無意的陪伴,習慣了他風流恣肆的笑,習慣了他的戲謔欺騙,習慣了他抱著自己入睡的溫暖胸懷,更習慣了他望著自己時黑眸幽深如海似要將人吞沒。
顧懷琛不語,眉宇間一片落索,轉身默默地踏過舢板上了船。
他背對著她,月白長衫迎著風,落寞而蕭索。
看著他漸行漸遠,流芳忽然想起了南山寺中老韓王給她講過的一段佛偈:
“我問佛: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顧懷琛,也許我會是你的一個遺憾,可是有了遺憾,才會體會人生中的幸福,不是嗎?
她從馬車上卸下一匹馬,上了馬便朝著韓王府方向飛奔而去。
一拐入韓王府所在的大街,只見滿街不知何時掛滿了白幡,店鋪的門緊緊關閉,她心裡頓時一慌,街上一片蕭索,行人絕跡。
韓王府門掛著兩個碩大的白燈籠,黑色的“奠”字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她下了馬,腳步有些浮軟,不會是老韓王出了什麼事吧?!
王府的大門一推便開,竟無人看守。門開的一霎那一陣哀喪的哭聲傳來,她才發現,整個王府到處都掛滿了白布,有些地方堆滿了香燭冥錢,刺鼻的煙火味熏得她眼睛都幾乎要流淚了。
“哐當”一聲,兩個僕人見了她,驚嚇得連手中的托盤都扔掉了,捂著眼睛呀的大叫著跑開了!
她狐疑,迅速走入傳出哭聲的大堂。
裡面一眾哭得正傷心的人一見了她便齊齊收住了哭聲,然後仿佛見了鬼似的四散逃開,流芳愕然,隨即抬眸便見到當中一副棺木,前方神龕上擺著一塊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