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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相的人已經和楚王接觸過了嗎?”
“公主是不是操心得太多了?”衛卿諱莫如深。
流芳勾唇淺笑,開始低頭用膳。
明日,就要見到容遇了啊……
怎麼說的清這種感覺?明明想見那個人想得要瘋掉了,可是又莫名的害怕、膽怯,怕一靠近更容易發現他已不是昨日的那個他。老韓王死了,三年有可能會把仇恨淡忘,更有可能使仇恨更加刻骨銘心。他也是很矛盾的吧,不然怎麼會她來了錦官城兩日,他都沒有出現?
說他要娶妻,她不信。他也許恨她,但是不會不再愛她,更不會忘了她。
正如她一樣。
可是每每想起當初那she偏的一箭,她的心都窒息一般的疼痛。
夜雨敲窗,她心緒不寧,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於是索性起了身讓銀環亮了燈,自己斜倚在貴妃榻上看書。燭火昏暗,不時有燭花噼啪作響,伴著淅瀝雨聲擾人心緒,她的眼皮漸漸見重,不知何時便淺淺入睡。
風聲雨聲凌亂地拍打窗欞,“哐”的一聲入耳,她猛然驚醒,手中的書應聲墜地,來不及撿拾,循著聲音一抬眼她便望到對面一扇朱窗大開,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銀環睡在外間的碧紗櫥,她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要去關窗,然而下一瞬,目光掠見站在窗邊暗影中那抹頎長的身影的時猛地滯住,看著那身影從暗處向她走來,她恍惚著,竟疑是身在夢中不能解脫,分不清盈滿心頭的是憂傷還是喜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局 2
容遇望著她一步步地向她走去,她是那麼瘦,那麼蒼白,暗淡昏黃的燭光下安安靜靜地凝立著,還是那雙墨如點玉的眸子,帶著隱忍的淚意,像是在努力辨認什麼尋找什麼一般用力地想要看進他的心裡。他的腳步很輕,可是一步步都踩進了她的心裡,那迴響讓她的心都顫抖起來了。還是那樣的眉眼,如桃花開時的三月春水,只是濾去了浮光,只余幽深冷靜的潛流,看不清相思幾許,卻在對視中無聲的流淌蔓延,一脈脈地流入她的心。
他俯身,凝視著她,溫柔與心痛密密交織在眼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瘦了,卻比以前更成熟幹練,脫去了最後一絲浮華,眼神中多了幾分滄桑沉穩,她伸出手去想要撫上日夜思寐而如今近在咫尺那張臉,卻在將要觸及時堪堪凝固了動作。
“遇?”她努力地對他微笑一個,眼角的淚水卻不聽話地落下。
他抓過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一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沙啞著聲音溫柔地對她說:
“阿醺,是我,我來接你回家,只希望,不會太晚了。”
這一刻,流芳終於忍不住崩潰般無聲痛哭,他用力地擁她入懷,雙臂箍得那般緊勒得她的肋骨發痛,仿佛一鬆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她的肩無法抑制地起伏著,死死地抱著他,指甲幾乎要摁進他的血肉,她的抽泣聲隱沒在窗外傳來的風雨聲中,可是他一聲聲都聽進心裡去了,她一邊哭一變不停地對他說著三個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失去了唯一的爺爺,對不起連我們的孩子都沒有保護好,對不起……
他低頭吻著她臉上的淚痕,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說:
“阿醺,不哭了,好嗎?你活著,我也還活著,真好……你當初怎麼敢就那樣在我面前從城牆上跳下來?你知不知道那一霎那我真的要瘋了……”
她抬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綻出一絲淺淡的笑顏,是的,還活著,真好。他,自己,還有看雲,都還活著,真好。
於是她哽咽著,貪婪地埋首在他懷內,呼吸著屬於她的熟悉的氣息,淡淡的薄荷味讓她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久違的安心的感覺終於讓她相信自己會有一個溫暖而再無夢魘的明天。
“阿醺,”容遇拿出一個盒子在她面前打開,裡面是一顆朱紅色的似曾相識的小丸,“吃了它,兩天後我就把你帶走。”
流芳一看,原來是兩生丸,當初顧懷琛放在香囊里給她的兩生丸。
“服用了兩生丸後人會呈假死狀,然後我會找一具和你一模一樣的屍體讓衛卿送回繁都。”
“遇——”她喃喃地喊著他的名字,容遇握著她冰涼的手,說:
“你什麼都不用解釋,也不用擔心,你只要回到我身邊就好,阿醺,就算有錯也是我的錯,本來議和一事就是為了把你帶出繁都,我們在北朝安插的人向明隆帝進言提議的。你來了,就無需考慮別的事了。”
流芳把盒子合上,神情怔忡半晌,然後把盒子交還到容遇的手裡,艱難地說:
“遇,我恐怕不能,不能就這樣跟你回去……”
此時窗外的風雨細了下來,雨的淅瀝聲也漸停漸止。
容遇沒有說話,黒眸定定地望著她,抱著她的雙臂不知何時鬆開了,臉上的表情逐漸有些冷凝。
“你是說,你不願跟我走嗎?”他問,聲音冷似寒鴉。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急切地解釋,一把抓住他意欲疏離的手臂,說:
“這一次的和議,我必須要把它達成,我……”
“希望我們與北朝停戰?希望北朝能拖延到足夠的時間借兵?又或者希望給北朝喘息的機會好讓他們捲土重來?又或者,你的理由跟你在聚萍館拒絕了沈京將你帶走的理由一樣?”
流芳愕然,“遇,你怎麼知道我見過阿京?”
容遇深深地望著她,“阿醺,我問你,為什麼不讓阿京把你帶回我的身邊?”
為什麼?流芳笑了笑,眼神里的憂傷他一覽無遺,她沉默著,他靜靜地等她的回答。靜默半晌,她抬起頭問他:
“遇,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相信你,所以來把你帶回家。”他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震得她的心口發痛,“若要懷疑,世人皆道韓王妃三年前已命殞桓城,我何苦尋你?”
她的淚險些又要奪眶而出,“那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拒絕了沈京的幫助?遇,如果你相信我,就讓我拿到和議書,之後,我什麼都告訴你,好不好?”
他霍然起立,目光深邃,“阿醺,你真不要跟我回陵州?”
流芳看著他,一咬牙狠狠地搖頭。
他注視著她,眼中的痛楚一隱而去,漠然冷淡地一笑,流芳只覺得心被什麼尖銳地刺了一下,痛得似乎縮起來了。只聽得他說:
“三年了,我竟然天真地以為,你會和我一樣……對了,我險些忘了,你是皇甫重雲親封的公主,錦安太子的遺孤……想要議和書?公主,那就憑本事來拿吧!既然你不是我的妻,那今夜,就當作我百里煜自作多情好了。明日的頤園盛宴,定當賠罪。”說罷,轉身往朱窗走去,流芳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卻抓了個空,只得看著那身影消失在朱窗投下的暗影中。
第二日差不多中午的時候,流芳才起來。眼睛浮腫浮腫的,臉上一點精神也沒有。銀環說衛卿在客廳等了她很久,流芳倒也不急,慢條斯理洗漱完畢後才到客廳見衛卿。
“公主悠閒得很,日上三竿了好夢仍酣。”他冷笑道:“兩耳不聞窗外事,公主可知道你好夢正濃的時候,南朝人大開尊口,竟然提出要我們出讓禹州,而且在通州駐兵,繁都朝廷不得訓練水師;除此以外,還說什麼要年年納貢……他們根本是欺人太甚!”
“哦,重光帝的使臣到了麼?衛相應該早就知道,此行不啻於緣木求魚。”
“使臣?”衛卿盯著流芳,“公主莫非不知道,負責和談的人就是韓王百里煜?他今早約見本相,就是要給北朝一個下馬威的。看來公主昨夜走錯了一步棋啊!”
流芳挑眉,語氣不甚好地說:“衛相別打啞謎,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公主,想瞞著別人,是不是該敷上厚一點的粉,掩蓋住了淚痕再說?你昨夜,見過百里煜。”
流芳手中的杯子一顫,茶水險些溢出,她冷笑道:“想不到衛相還有聽人牆根的陋習!見過又如何?我還需要向誰交待嗎?”
衛卿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聽到他們說的話的?流芳心裡不免有些焦慮。
“我只是顧慮公主的安全罷了。”
“所以找人來監視我?衛卿,你比我想像中還沒有膽氣!如你所知,百里煜對我也不過是僅餘幾分舊情,想達成議和,我區區一個小女子能做些什麼?三年過去,他的心,已經不再有我了,更不會為了我而犧牲國家利益。你太看得起我了,相爺!”
“現在我們還有機會。”他眼神中的淡定和深沉教她暗暗一驚,他又拿出兩卷帛書放到她面前說:“他的心在誰身上都好,只要你想辦法,讓他簽署了這兩份國書就好。公主,對於你來說,要辦成應不是難事。”他起身,唇畔牽扯出一縷陰沉的笑意,說:
“公主不要忘了,如今對於公主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誰?衛卿只能替公主保守秘密一個月,若是公主無法拖延南朝大軍,不知那無知的黃口小兒能否抵得住千軍萬馬或是明隆帝的震怒?”
流芳猛然起身,拂落身前的杯盞,盛怒道:“衛卿,你好卑鄙!”
“怎麼,恨不得想殺了我?公主最好知道,我若是真的死了,不出兩日,韓王世子定當為我陪葬。公主有時間不如多想想,如何奪回韓王的心,如何說服他簽了和議書,更讓他放棄娶楚王之妹。”
流芳粉拳緊握,怒氣使得胸腔微微起伏,銀環見狀馬上上前扶著她勸她回房休息,回到房間後不久,衛卿便使人送來了一身華貴禮服。傍晚時分,流芳坐上公主的輦車,衛卿騎著馬走在一側,帶著隨從來到了頤園。
天色昏暗,可是頤園的宴會廳內光如白晝,身穿甲冑的將領和皂色官府的文官早已列座兩旁,當中一張橫放著的雕花酸枝幾桌鋪著褐色錦緞,上置金盞玉盤,果品點心酒饌,一人上座,白色錦袍,上繡翻雲金蟒,張狂而不失華貴氣度,墨色玉帶纏身,垂下羊脂玉佩環,泛著清冷而柔和的光。頭上紫金冠以一白玉簪樸實無華地橫貫而過,垂下的發墨黑如漆,那張俊逸的臉明明是在和顏悅色溫厚待人,卻偏偏在眼內凝結起冰霜,冷得拒人於千里之外。
流芳還記得,當初第一次跟他共乘一輛馬車時不留情面地嘲諷他眼下的那點痣有如女子般妖嬈;時隔多年,那種妖嬈的氣息竟然越沖越淡,如今竟找不到一絲的痕跡,他身上的成熟持穩的氣質終於成長並超越了他的過去。仍是那雙桃花眼,仍有那星兒粗心落下的細小墨點,可是眼前的容遇,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風流恣肆的玉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