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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儘是怒意,有些虛弱,還有些氣力不足的勉強。

    “公主息怒……靖山王吩咐過這藥專治公主的寒症,奴婢不敢……”

    “哐當”一聲,藥碗被摔在地上,藥味蔓延開來。

    顧懷琛大步走入里廳,沈京略一沉吟,站在門外等候。

    “怎麼了?誰又惹你生氣了?”顧懷琛溫和而有耐性地說,“不想喝就不喝,何必生氣?回頭我讓葛春來把藥做成藥丸子,用水沖服,就沒有那麼苦了。”

    那聲音像是煞了尾的曲調,再無半個音發出。沉默了片刻,沈京幾乎奈不住拔腳就要走進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咳嗽,猛烈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只聽得顧懷琛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邊說:

    “銀環,快把水拿來。今日還是咳得厲害嗎?不是跟你說過別坐在窗前吹風,怎麼還是這般不愛惜自己……”

    “我倦了,你請回吧。”她喘著氣說,冷淡之極。

    “今日,有位朋友想見你。”對於她的無禮拒絕,他似乎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是誰?”

    “沈京。還記得嗎?當初……”

    “不見。”

    他默然了一瞬,然後說:“流芳,他就在門外,你若真不想見他,你自己打發了他就好。我到漱玉池旁等你,不要太久了。”

    顧懷琛起身離去,見到門外的沈京時腳步稍稍一頓,低聲說了句:

    “不要說些傷她心神的話。”

    沈京頷首,走進里廳,廳內光線昏暗,朱色雕花漏窗透著淺淺的光,她倚在貴妃榻上,烏髮長垂,身上錦緞華衣,可是轉過臉來看他時,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在錦緞的映襯下竟然異常的黯淡無華,嶙峋得讓人心疼。

    他怔了怔,她卻對著他虛弱無力的一笑,說道:

    “阿京,好久不見了。”

    那笑容輕淡得似乎風一吹就散了,在她的眼裡,他看不到憂傷寂寞,只看到了死灰般的沉寂。

    “流芳,你清減了。”他說。

    “幸好,”她自嘲地笑笑,“我這副樣子沒有嚇到你。”

    這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沒有問。也沒有說起過去的事,更沒有提到容遇,只是坐下來,貌似輕鬆地說起自己這幾年在東庭和屹羅的見聞,又把隨身帶的竹簍放下,取出那些捲軸在流芳面前一一打開,給她講畫畫時的趣事。

    “阿京,真羨慕你,短短几年時間去了這麼多的地方。你走的時候說去遊學,打了聲招呼就走了,要是你告訴我,說不定我那時就跟你去了呢。”說著忽然猛地一陣咳嗽,沈京連忙把茶杯遞到她口邊,她接過,雙頰有些不正常的cháo紅,喝完水後似乎才好了一些。

    “流芳,你願意的話,我會想盡辦法帶你離開這裡。”猶豫了許久的話終於忍不住說了出口。

    流芳一怔,接著便是搖了搖頭。

    “你就不想見他嗎?有人說他病了,有人說他瘋了,你就一點也不關心?”沈京有些意外,可是很快又釋然了,“流芳,還是外面的傳聞是真的?你跟顧懷琛……”

    “阿京,”她笑著搖頭,笑著落淚,“不要強人所難,好嗎?”

    丫鬟銀環怯生生地端上來一碗藥,遲疑著說:

    “公主,這藥……”

    “放下吧。”她說,然後是一陣沉默。沈京捧過那碗藥,遞到流芳面前,說:

    “沈京認識的顧流芳,從來就不是一個任性的人。”

    流芳望著沈京,嘆了口氣,說:“好,我喝。”

    沈京離開聚萍館時天色已然昏暗,走到南羽山下,早有馬車等在山腳把他接回沈府,駕車的人正是沈園山。他掀開車簾上了車,一抬頭便在車廂的幽暗中對上一雙幽黑的星眸,沈京坐下,馬車便開始向前疾馳。

    “她,究竟怎麼樣了?”聲音不大,卻如懸墜千斤巨石,字字隱忍。

    “若說好,那是騙你的;若說不好,但暫時性命無虞。”沈京嘆了一聲,“她不願離開繁都,必是另有隱情。”

    “阿京,我要見她。”

    第一百二十章 隔世 3

    漱玉池水氣氤氳,輕薄的帳幔在秋風中微拂,透著陣陣熱氣的黃玉石水池邊上雕刻著盛開的芙蓉,蓮瓣下有泉眼無聲,流水汨汨而出,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硫磺味。

    她斜靠在池壁上,溫泉水漫至她的頜下,她的頭微微向後仰,溫熱的泉水讓她幾乎昏昏欲睡。

    她已不記得自己在這個池子了泡過多少回了,有時一天一次,兩次,甚至曾經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這裡……

    三年了,離開他三年了。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忽然有一天夢醒了,睜開雙眼時他還在自己身邊,俯身看著她,黑眸帶笑,神色慵懶,握著她的手說:

    “阿醺,你看,下雪了,我也回來了……”

    阿醺,阿醺……他總喜歡這樣叫她的小名,也許早就遺忘了這個名字最初的意味,他一聲聲,喚出了寵溺與鍾情……

    不能想了……心窩處漸漸傳來一陣針刺般的麻木,她還記得顧懷琛抱著她墜入護城河後,河水冰寒刺骨,巨大的衝力使得她頭腦一片空白,待到意識漸漸恢復時,顧懷琛已經把她帶上了蔚海出海口的桓河岸邊。

    她下意識地推開他,踉蹌著要走開時,驟痛忽來,身下一熱,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身下血紅一片,她兩眼一黑昏過去之前見到便是顧懷琛蒼白失色的惶急心痛的表情。

    她那時很想笑著問他,顧懷琛,你後悔了嗎?

    待到再次醒來,已經身在去繁都的船上了。顧懷琛一直在她身邊守著她,神情憔悴落寞,她的血還是斷斷續續地流,船上的大夫對她說這孩子可能要沒掉了,她情緒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平靜,只是讓人把她包袱中的藥匣子拿來,把呂思清送給她安胎的藥丸一顆顆吃下去。

    然後她拼著一口氣問顧懷琛,若是這孩子還能保住,能不能留他一條性命。

    顧懷琛沒有說話,只是眼眶有些發紅,用力地把她緊緊抱入懷內。

    她以為這個似曾相識的擁抱就是承諾,而呂思清的藥也確是神效地保住她的胎兒。孰料一下船在碼頭便被二皇子皇甫重風帶兵包圍了,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帶走流芳以脅迫皇甫重霜在虞州退兵。

    以皇甫重霜與百里煜的情誼,就算不退兵,也應該有所顧忌;再不然在陣前將之斬首,也能大減對方士氣。顧懷琛自是不允,皇甫重風便以叛臣之妻的罪名把她關進繁都西浦大獄。三日後,顧懷琛將奄奄一息的她從牢里抱出來時,她已經成了明隆帝親封的芳華公主。

    顧懷琛一反溫和的常態,拒絕送她入宮,只在駙馬府旁辟一幽靜院子讓她住下,這一期間,顧憲來看過她。她當時見到的顧憲已是兩鬢花白,她一張嘴想喊一聲“爹爹”,眼淚卻先掉了下來,顧憲顫巍巍地握著她的雙手,隱忍眼中的淚意著對她說:“六兒,你受苦了。對不起,爹爹對不起你……”

    當著她的面,他揚手打了顧懷琛一個響亮的耳光,顧懷琛沒有避開,也沒有惱怒,只是神色漠然地站在那裡,然後對顧憲說:

    “若父親預想到有這麼一天,當初還會阻止我把她帶走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從你心心念念那個女人冷落我母親時就錯了!如果一個巴掌就能撥亂反正,不用你打,我自己早就打了!你覺得我毀了她,那你告訴我,那又是誰毀了我?!愛一個人是罪過嗎?父親,我告訴你,沒有愛的人才是有罪的!”

    顧憲臉色發白,而流芳,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似乎什麼也聽不到,也不去反駁。

    她已經很累了。

    和顧懷琛的糾纏,讓她覺得很累。她如今連和他當初是如何相遇相識都不願記起,她這段時間吐得很厲害,早晨起來連漱口時都忍不住乾嘔,更不用說吃下些什麼東西了。不但如此,還常覺得頭暈,身子發冷,顧懷琛請了好幾位大夫來看,那些大夫診完脈後都是大皺眉頭,走出外間去不知和顧懷琛細細商量些什麼。她也沒去理會,很倦,很想睡。然後有一天午睡睡醒後,猛然發現顧懷琛一直坐在床頭沉默著,她望著他,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滯了許久,然後對她說:

    “流芳,這孩子,你不能要。”

    她翻個身,拉上被子倒頭睡去,不去理會他。只聽得他又說:

    “你落水時,寒氣入體傷了心肺。那孩子,即便如今保住了,恐怕日後……而且,你如今不能喝藥驅寒,寒毒漸漸積聚起來,只怕生產之時會有性命之虞。”

    他讓銀環端上來一碗藥。

    她坐起來,一手拂落藥碗。

    “聽天由命好了。”她坐起來,心酸而嘲弄地笑笑,“有勞費心,生不生在我,活不活在他(她),好像這種種都與你無關吧?”

    他默然半晌,“流芳,走到如今這一步你可以怨我,恨我,但是你要相信我,我會盡力彌補。不管對於我還是對於百里煜,你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容遇……她的眼眶開始濕潤,她還要被人利用來脅迫他嗎?還有這個孩子……可是當母親的天性讓她不再考慮這些,顧懷琛把她有身孕這事隱瞞得嚴嚴密密的,只是隨著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他臉上的憂慮越來越明顯。

    她吃不下東西,畏寒,臉色青蒼,生下孩子那一天恰好是在八月末。挾著風聲的秋雨連綿不斷地下了一夜,窗欞上被投下風中亂拂的樹影,絮亂不堪。很痛,痛得一度昏過去了,她痛得似乎身子被撕裂,張口想要尖叫,卻虛弱得連叫聲都是低啞的,她緊緊地抓住身下的褥子,用盡所有力氣叫著那個名字:

    “遇——”

    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在身邊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不斷的說話,她才似乎找到了什麼安慰,倦得睡了過去。

    “王爺,這位姑娘天生便是純陰體質,受了寒毒甚深,本就不應懷孕生子,即使不是難產,生子後的寒毒反噬也免不了要去半條性命啊!如今胎兒位置異常,即使順利產出也怕已是先天不足……”

    “我告訴你們,要是她死了,你們就給她陪葬!不管用什麼方法,給我救活她,救活她!懂嗎?!”顧懷琛暴怒的聲音終於使她清醒了一些。到了差不多半夜,被灌了參湯提氣的她終於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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