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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溫月伶微微一笑,在他身旁坐下,掀開他左手衣袖,見到他左掌掌心一道半寸長的口子還在滲著血水,皺著眉不發一言地給他上藥、包紮。

    “你怎麼總是這樣?之前的傷還沒全好,現在又傷了手。”包紮好後,她纖細的手掌握住他的手,忽然不想放開了,“懷琛,她真的有那麼好嗎?手傷了不要緊,只怕是心傷了,就很難好起來了。”

    心傷了,就很難好起來了嗎?他怔忡了一下,想起她淚流滿面憤怒地望著他的樣子,心裡又切切地痛了起來。傷了她的心,就沒有辦法彌補了嗎?

    溫月伶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了一句:“可是,對於素未謀面的她,我還真是有點羨慕。百里煜為了她,毫不猶豫地推拒我爹虛與委蛇提出的親事;而你,寧願讓她恨你也不願她遺忘了你,懷琛,你就不能忘了那些過往嗎?”

    顧懷琛反而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酸楚。

    “忘了又如何,放了又如何?難道我和她就不會走到這一步?她只要心中有百里煜,我愛她不愛,都無減於她對我的恨。早料到有如今境況,所以才拋下軍中要務隻身到陵州想要帶走她,可是……天不遂人願。如今已成困局,百里煜,她與我,誰也走不出去了。”

    溫月伶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還記得我衣不解帶照料了你十天後你答應過我的事吧?”

    他無奈一笑,“記得。若你不怕我誤你終身,懷琛自當履約。”

    她微微一笑,收拾好紗布等物什便起身離去。

    他醒來後道謝,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真要答謝,那便照顧她一輩子好了。

    他當時愣了愣,虛弱地回答道:好,我會像照顧妹妹一般照顧你一輩子。

    他這樣的回答還是讓她感到了意外,本來她只是說來讓他尷尬一番的,不料他卻當了真。她知道他只會把她當成妹妹一般看待,因為他在生死邊緣垂危掙扎之際,口中喃喃喊著的名字都是同一個人的。

    流芳。

    顧流芳,韓王百里煜正妃,他的妹妹,顧六。

    哥哥怎麼能夠愛上自己的妹妹?開始時她覺得不可置信,覺得荒謬,可是一天天看著這個溫文儒雅的男子眉宇間一抹隱約的憂傷落寞,還有偶爾發怔時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思念,她便對他起了一種淡淡的心疼。

    後來,更是覺得,只要能呆在他的身邊都是好的,哪怕只是妹妹。

    書僮福敏走過來對顧懷琛說:“先生,三更天了,您要歇下了嗎?”

    他本想點點頭,可是又想起了什麼,起身走了出去。

    這進院子是溫不平府邸旁邊的一所別院,他走到流芳住的廂房,青衣小婢銀環一見他來,連忙行禮,他擺擺手,低聲問道:“姑娘呢?可是睡下了?”

    “姑娘她……”銀環遲疑了一下,“姑娘她到園子裡面去了,金鎖跟著,可是被打發回來了,姑娘說她要一個人靜靜,於是福貴便遠遠地在園子裡看著……”

    他快步走向院子西邊的小花園,他記得,那裡有個深約兩丈的魚池。剛一走進園子,他的腳步便頓住了。

    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坐在魚池邊小小的竹橋上,仰頭望天,頭恰好枕著橋欄,一動不動的有如一尊雕像。天上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小雪,他不知道她這樣坐了多久,她的眼中映著天上的朦朧淡月,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只如死灰般沉寂,了無生氣。

    “人死不能復生,你在此枯坐,也是於事無補。若是得了風寒,恐怕你便連見百里煜最後一面都不能了。”

    她置若罔聞。

    他終於狠下心來轉身要走時,她卻冷冷地開口說道:

    “明日把我送回容遇身邊吧,顧懷琛,你的目的已經達到,老韓王死了,江南的仇報了,我也沒有利用價值了,何苦留著我?”

    他凝立在原地,沉默著不發一言。

    流芳知道,沉默就是拒絕。

    “顧懷琛,你到底恨的是什麼?”她說,“恨我變了心?你怪不得我,因為先放棄的人是你,既是無緣為何總不肯放手?你總說要愛我,對我好,可是從相識到現在,傷害我的人卻一直是你。”

    不是不肯,而是做不到。他上前一步,用淡漠的聲音說:“下雪了,你跟我回房裡去。”

    “我知道你不想聽,顧懷琛,你以為我就很想見到你?你總是不肯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也是千真萬確的韓王妃,我嫁給了容遇,我愛他,哪怕他再不堪,我都沒有後悔過!”

    顧懷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柔弱的臂上傳來的冰冷溫度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顧她的掙扎反抗俯身抱起她一直往廂房大步流星地走去,用力地踢開房門,嚇得在裡面等待的銀環臉色都為之一變,見這般境況,行了禮後便匆匆告退。

    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扔到了鋪著柔軟毛墊的床上,傾身壓上她的身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愛他?!因為你愛的是他所以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傷害我是嗎?是誰信誓旦旦地說要跟我走,可是最後卻剩我一人孤身上路?顧流芳,真要說愛,你要記得你先愛上的人是我!為什麼對我就沒有那樣不離不棄的決心?我有什麼比不上他,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即使知道我被他殺了,你還是可以無掛無礙地愛他?!顧流芳,你就是這樣愛過我的嗎?即使我死了,也沒有辦法分開你和他是不是?!”

    她忽然有些畏懼他的暴怒,她閉上眼睛,不去看他那發紅的眼眶,不去看他那憤怒與詰問的眼神,只任憑淚水從眼角無力地滑下,扭過頭艱難地躲開他的氣息,說:

    “不要這樣……”她是真的怕,怕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

    她的腹中,還有著一個蟄伏的小生命。

    見到她的淚,他心頭一痛,扼住她手腕的手猛然鬆開,她掙扎著坐起來,擦去眼角的淚痕,說:

    “說吧,你打算把我怎麼樣!”

    “跟我走,回繁都。”

    “我不願意。”她盯著他,“我知道我逃不掉,但是不想走還有別的許多辦法。”

    他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她也學會要挾他了,拿自己的性命來要挾他。

    “我也會有許多辦法來斷了你那些不安分的念頭。”他說,“別忘了我是如何把你帶到桓城來的。”

    頓了頓,他又說:“快要天亮了,你聽到城外的廝殺聲了嗎?你要不要到城頭去看看百里煜瘋狂廝殺的樣子?真可惜了,他這一役敗給了我,他本來就受了傷,此時見到百里颯的屍體又受了刺激,要取他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你不跟我走難道你回到他身邊他就會原諒你?流芳,你離開韓王府,或許有的人會以為,你是為了尋我……你說是不是很諷刺?”

    的確,有性命相搏的號呼有刀劍相碰與馬蹄凌亂聲音密密地交集在一起從遠處傳來,遙遠得有些飄渺,然而流芳卻知道這不是夢境,容遇就在桓城之外。

    “我在桓城布局多月,等的不過就是今日,他既然來了,我就不打算讓他活著離開。”他凝視著她蒼白的臉色,說:“皇甫重霜失了他,就等於失掉了半個國庫,百里煜對西乾而言欲除之而後快。”

    她如披冰雪,僵硬地坐在那裡,木然地說:“不,他不會輸的。”

    他執起她的手,“我帶你去見他,見最後一面。”

    於是,這一日,她站在城頭上,看著他一身黑袍銀甲,拉開斷魂弓she斷繩子搶回老韓王的屍體;

    這一日,她也見他雙眼血紅一張俊逸清秀的面容瀕於瘋狂仇恨痛苦地扭曲著,在千軍萬馬廝殺混亂之中對著老韓王的屍首叩拜,然後一躍上馬,遙遙地看她一眼,然後,拉開了斷魂弓。

    那支黑翎箭,正正對著她的心窩。

    她站在那裡,背後是黎明初現的晨曦,白衣素裙,黑髮飛揚,仍是那個姿容平常的慧黠女子,嘴角輕揚對著他微笑,只是淚水不經意地滑落眼角,一隱而去。

    他一咬牙,手一松,黑翎箭破風而來,電光火石之間she斷她身後的旗杆。

    他還是不夠狠心啊,她想,若是當初不是因為她,他狠下心來殺了顧懷琛,就不會有今日的境況。人說紅顏禍水,指的是不是就是她這種?

    眼看著他被人包圍起來的圈子越來越小,莫非如一騎白駒闖入包圍圈手持長刀與他過起招來,黑袍是不見血的,但是流芳很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是受傷了,不然動作不會顯得遲緩而失之矯健。

    敗跡已顯。

    為什麼不退兵?她雙眼發酸,緊握著雙拳瞪視著那銀甲上滿是血污的男子,她終於明白顧懷琛要帶她來見他最後一面的原因了。只要她在,無論他信不信她,他都是不會走的。

    當顧懷琛從城門策騎出戰時,流芳眼中那裘白衣竟幻化成地獄無常,她眼看著顧懷琛一掌擊中他的前胸,他的身體有如敗絮般飛出幾丈倒地,腥紅的血從嘴角溢出,臉色灰白慘敗,有如枯糙頹塵。

    然而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望著城牆上那抹素白的身影,一張嘴想要大聲喊句什麼,不料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顧懷琛眉宇間殺機陡現。

    容遇卻只是盯著遠處,忽然眼中儘是尖刻的痛楚和巨大的恐慌,捂著胸口掙扎著要站起來。顧懷琛怔了怔,只聽得遠遠的傳來熟悉而飄渺的聲音:

    “顧懷琛,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不再有恨了?”

    顧懷琛回頭一看,不禁如墜冰天雪地,流芳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了角樓的最高處,腳踩著最邊沿的牆磚,纖弱的身子在寒風中微微顫抖,像秋末的最後一片落葉,瑟瑟的,淒涼而美麗。

    “遇——,下輩子再相遇,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有這樣的離別?”

    顧懷琛飛身上馬直撲城下,身後傳來容遇撕心裂肺的一聲悲愴的呼喊:

    “不——”

    顧懷琛親眼看著那素白的身影如折翼的飛鳥一般墜落,他的心在這一刻碎裂成片,那些執念在瞬間轟然坍塌。

    她竟然用了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徹底地遺棄他!

    顧懷琛奮不顧身地從馬上飛躍而起,準確無虞地抱住她的身子,巨大的聲音響起,兩人齊齊落入前方的護城河中去,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莫非如大驚,此時變故陡生,士兵中忽有一人身形如同鬼魅,冷劍出鞘刺中莫非如左肩,電光火石間挾著受傷的容遇飛身上了馬,手中寶劍銀光四溢奮而殺出一條血路遁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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