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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我與先生睡覺,外頭不斷地打著驚雷,讓人聽得心裡直發慌。先生本來按例是睡在外側,離我稍有距離的,那夜熄燈睡下之後,我聽到他翻了好幾次身,然後挪過來,小心地抱住了我。我問,怎麼了?他卻不答,只是越摟越緊。一個雷炸開,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冰涼的臉貼到我的脊背上來,我才猛然想起,先生是怕雷的。

    我說,哥,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然後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靠著我的背,抱了很久很久,後來又將我的頭枕在他的臂上,就那樣摟著我,才開口道:“我今天真怕那些東西全沒了……東西沒了,我們家就沒錢了。我今天第一次覺得,我們林家現在的日子,來得真不容易,也真的太脆弱了,隨便一場暴雨就能摧毀了。我一直在想,沒了那些東西,我要用什麼……才能維持這個家?”

    我聽著,忽地笑了,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道:“沒事,哥,你還有我呢。你弟我又不是個廢物,勉強還是能和你一起的吧?”

    他沉默良久,吻了吻我的耳尖。

    我們聊了很久,講了很多事情,講從前我們相依為命的日子,講先生那時的“兄弟”們,講我喜歡過的女生,也講關於我們互相的,對彼此的愛情。聊到後半夜,雷聲漸漸地停了,只剩下滂沱的大雨。我們也漸漸沒什麼話講了,先生的身子因為緊抱著我,已經變得暖和起來。

    我說:“先生,我好喜歡不打雷的雨天啊。下大雨的時候,甭管外頭發生了什麼,此刻只有你與我在一起。先生……我好愛你啊,是情人的那種愛。”

    他道:“我也是。”語氣里沒有半分遲疑。

    我在他的懷裡動了動,忽然想起一事,不知該不該開口,皺著眉心猶豫道:“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說。”他的唇貼在我的後頸上。我深吸一口氣,只好說:“哥,你挪一挪……你頂著我了。”

    “嗯。”他應了,卻不動身,反而貼得更緊了,手掌輕輕搭在我的腰上,黑暗中我聽到他輕笑了一聲,沉著聲音道:“你這次惹的麻煩,哥沒法幫你了,要不,你試著自己解決看看……嗯?”

    “才不……讓我嫂子給你弄去,”我嘟囔著,一股涼意從尾脊往上躥,隨後身子就立即開始發熱,心裡卻暗自不好意思地笑,道,“哪有哥哥這樣要求弟弟的呀。”

    他從我身後起來,將我整個人圈在了他的身下,發梢掃過我的鼻尖。他笑:“那,我的夫人,我可以要求你麼?”他俯下身來親吻我的眼、我的唇和頸窩,解開我衣領的扣子。我只覺口中突然幹得要緊,貼著床蓆的背燥熱得冒汗。我自是知道他要做什麼的,心中不免開始發慌,但聽到他的聲音,我又不禁想:這是我的先生,他做什麼都不打緊,都不必我憂心。只要是先生,一切都無所謂。我從小篤定一個道理,只要是有先生在的地方,都是可以安心的,如今,也應是如此。

    先生的手好看,勾人,掌心是暖的,握住我的時候,突出的骨節和青筋更是讓我移不開眼,只得被迫將那場景看了去,臉上燙得不行。不知先生是從哪學來的做法,竟逼得我頭頂發麻,舒愜得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抓緊了先生的背。

    先生讓我喚他的名字,我說不出話,他便停下來,硬掰著我的臉,待我雙眼迷茫地望著他,認真地念出“林慕”二字時,他才滿意了,低頭,任我再如何喚他,也都不停下。

    一寫起和先生相處的細節來,便有無數的回憶湧上心頭,無論提起哪一件,都是甜的。先生從沒有讓我心傷過。就連想起童年和少年時的歲月,也都因為時間的沖刷,只留下了對當時的一個美好的影子。只可惜,我是那種不記事的人,許多事情的細節,都是由先生記著的。所以如今想要回想,成年之後的事還尚好,成年之前的,卻是怎麼想也只得個大概了,於是現今要寫先生,也只有青年時幾件深刻的事。我想,若是先生在,一定並不止這寥寥幾頁紙張的回憶。

    餘下的,我記得一些事情,但確切是哪一年、哪個時候發生的,卻已沒有印象可供我憑證了。如今我反倒是拼命想要憶起分家前的日子,想憶起先生第一次為了我和他人打架的樣子。我懂得了……那是我被鄰居的小孩子笑“沒爹沒娘沒家回”的時候,十二歲的先生衝出來,抄起一塊磚頭就往那男孩的腦門上砸,沒砸傷,倒嚇得他屁滾尿流地跑回了家。先生把我背回家去,我那時瘦瘦小小的,趴在他的背上,竟像他背著個娃娃似的。他罵我,說為什麼不罵他啊,我說他說得對呀,我不就是沒爹沒娘麼,爹娘都不要我們了……他生氣地把我放下來,吼道:“你沒爹沒娘,可是你有家啊!哥就是你家!”

    先生和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城郊的磚樓,一棟有三層,一層住得下五戶人家。那磚樓前有一棵樹,就在路邊,經常有鳥兒在上面築巢。我調皮,喜歡爬上去掏鳥窩,先生怕我摔下來,總是站在樹根下看著我。我倒也掏不出鳥蛋,只是坐在粗壯的枝幹上看風景,看夠了,就小心翼翼地爬下來。先生擔心,每次都想把我抱下來。有一次確實是讓他抱了的,他說,你看,你就是樹上那隻鳥,玩累了,就回到樹林裡來。

    先生那時稚嫩的臉,定是很可愛的,只是我已記不住了。後來分家後,我們便帶著弟妹,搬到了城中心的大院裡。

    我記得正是二十五周歲那年的冬至,弟妹的學校不放假,於是他們都不回家了,獨剩我和先生在家裡。我們的生辰離冬至差不遠,只隔兩天,於是先生便說要合在一起過。往年弟妹在家,我們是只過冬至、不過生辰的,再往前,就我們二人的時候,甚至什麼節日都不過。所以那一次,算是我們過的第一個生辰。先生早幾日就准了用人的假,讓她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裡只有我們兩個,倒有些像從前的光景了。

    那日清早,我們悄悄地跑去林家的祖墳,翻進墓園去,給父母的那一方小小土包上了三柱香,擦淨他們的碑。平日裡,林家的墓園都是有人守著的,那日他許是回家團圓了。母親在生我們時,差點沒了命,她是把穩婆的手臂咬下了一塊肉,才拼命保全了母子仨。若不是母親,如今,我也無法和先生並肩站在這裡。林家的老人們要送我們走時,母親當場哭白了臉,暈倒在地。想來,我和先生那不可為人說的關係,也早有先兆——我們才滿周歲時,家裡請了仙姑來算卦,她一算,就大驚失色,道:趕緊將這兩個孩子送走,他們會斷了林家的血脈。我一生不曾信任何天命,唯獨信她算的那一卦。後來母親的身體無法再生,父親只得娶妾,生了弟妹。母親在我們十四歲時就走了。

    冬至夜晚,城裡是有熱鬧的。但不過也就是些吃食攤子,還有幾個賣藝的人站在路邊唱歌,面前圍了一圈人,給他扔幾分錢的硬幣。用人不在,我們只得在外頭晚飯,先生雖是會做一些,但湯圓是外頭才有賣的,所以也索性不開灶了。飯館裡沒幾個人,冷冷清清的,先生也不想喝酒,我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想走人了。路過賣熱甜酒的地方,我扯著先生的衣袖,鬧著買了兩碗。後來,快是凌晨的時候吧,我們坐在江邊的長椅上,望著橋上和對岸的人群,互相道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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