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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個早已掉光了身上所有毛髮的姑姑柔柔偶爾在下班之後來看我,她總是垂頭喪氣地前來,離去時卻不知從甚麼地方得到力量。她會仔細地點算我身上疥瘡的數目,暗啞無神的眼睛便會像回光反照的瀕死者那樣充滿希望。疥瘡癢痛得使我懷疑生存之必要的晚上,我問她:“你來是為了什麼?”她呆怔了片刻,但不代表驚訝,只是像被突然打擾般的不耐煩。她從沙發上慢慢地站起身,脫去了她的假髮,露出布滿疙瘩的頭殼,抺去了刷上的眉粉,兩隻眼睛像斷線的風箏懸空著,拔下了那雙黑色扇子一般的假眼睫毛,再褪下了身上的黑色套裝裙和內衣,暴露了光禿禿的軀殼。”即使是這樣,”她說:“我還是比你幸運。”當她穿戴整齊,幾乎就是個從沒有進入爛化過程的人。

    我從沒想過拒絕你姑姑柔柔進入我的屋子,只要求她再次到來時給我帶一隻龜。“最好牠不要太容易死去。”這是我唯一給她開出的條件。

    “已經開始爛化的人,還是有腐壞得非常徹底,以及不太徹底兩種。”你的外祖母游游曾經一邊使勁地吃著榴槤,一邊這樣告訴我。屋內瀰漫著榴槤怪異的甜香,我便記著那句話,往後的日子慢慢地確認了她的意思究竟是甚麼。

    你的外祖母游游掉落了第一根手指頭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餐後,便嘗到殘留在牙齒間那驅之不去的腥苦。你的姨姨油油最先發現她纏在拇指的紗布,而你的外祖母游游卻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我們吃下的牛肋骨太硬,我的拇指頭卻過分柔軟。”

    直至把紗布染紅的血變成棕色,她才願意說出事實:“我把刀砍下去的時候,只想分開那些頑固的牛肋骨,然而刀子格在砧板上的時候,我再也看不見左手的拇指頭,找遍了整個廚房也找不到。”

    她並沒有撒謊。我跟你姨姨和姑姑合力搬開冰箱,搜遍每一格櫥櫃,掀開每一個鍋的蓋子,也沒有發現任何指頭。只是你的外祖母游游始終不帶傷感,她總是順從命定的安排而說出:這一天總會來臨。

    cháo濕的天氣使細菌迅速地蔓延,你的外祖母游游用紗布把食指、中指和無名指緊緊地捆著,堅決不肯踏進經過全面消毒的醫務所。“爛化是無法治療的東西。”她說。就像以往的許多次,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拂逆她。那時,我認定了因為她比牛肋骨更不容易應付,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對於另一個人的事情,我們其實漠不關心。

    ◎爛化(3)

    她掀開紗布時,手上只剩下三隻手指,剩下來的指頭上布滿結了痂的傷疤。有時,她會說那些指頭像枯毀的花瓣一根一根地掉了下來。有時候,她會說是黑色暴雨警報的那一天,雨水把她那些被細菌蠶食了大半的指頭沖走。我們靜默了一陣子,又各自埋頭去乾沒完沒了的工作。

    由由,爛化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漸漸一發不可收拾。疥瘡在我的臉上冒出來之初,你的外祖母游遊說:“要不是格外留神去看,根本難以察覺那片疥瘡。”直至密密麻麻的疥瘡布滿了我的頭臉和身體,你的外祖母游遊說:“又怎樣呢?還不是要活下去嗎?”我一直想要衝破甚麼,要是無法衝破那些東西,生命就無法真正展開,那些東西或許是你的外祖游游,或許是她的話,就像我一直打算離開這所房子,到第十一城定居(聽說,那是以自主和自由建起來的城市。那裡的居民到了八歲便要離開父母獨居。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擁有成為孤兒權利),但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屋子成了我的殼,正如龜板之於龜。

    如果政府沒有發出清拆樓宇的通知,命令我們收下那一丁點的賠償金,在限期前遷出,我就不會走出那房子,跟你的姨姨油油和姑姑柔柔走到街上,還有許多我們並不認識的,已經爛化的人默默地遊行到交通擠塞的商業區。那麼我就不會寫這封電郵給你,可見我們抵抗的必要,而最終抵抗的失敗,也同樣必要。

    我們決定要走到街上去那一天,雨已經綿綿密密地下了一星期。處於低洼地的商業區接連發出了多個水浸報告,早上的天色陰灰如黃昏。你的外祖母游遊說:“天氣很壞,這是暗示:我們應該帶著賠償離開這裡。”

    要是你的祖母游游願意看清眼前的狀況,便會明白,只有這所維持了數十年沒有改變擺設的房子,才能使你的外祖母在其中活動自如而不至絆倒,也能使她以為自己的視力從沒衰退。我們已沒可能遷出這所房子,當我們走近窗前,便可窺見住在隔壁的,腸子被切掉了一半的人,腰間長年掛著盛載排泄物的袋子;住在樓下的婦人,常常在窗前做運動,她直直地盯著前方但甚麼都看不到,因視網膜已在她的眼睛內脫落;還有住在我們右上方那單位內的養鳥兒的人,食肉菌使她失去了一條腿。偶爾,我們在窗前交換一個眼神,而爛化的經驗使我們能帶著容忍忽略彼此。

    你的姑姑柔柔鼓動區內所有反對搬遷的居民加入遊行行列。她逐一致電已經進入爛化過程的居民,溫柔地告訴他們:“這必須是一次平靜的行動。”她一再叮囑他們,把身上那些不必要的衣服脫去,儘量展露腐爛的身體。

    “那些還沒有爛化的人不能漠視我們。”你的姑姑柔柔非常篤定地說。

    由由,要是你看見這列爛化的隊伍默不作聲地由第九城的偏遠地區慢慢地遊行到市中心,你會感到噁心還是可笑?到了現在,我仍然在想像那未知的目光,因為那天,我始終沒有切切實實地看見任何一雙旁觀者的眼睛。

    暴雨帶來了清涼的湖泊。我跟著你的姨姨油油和姑姑柔柔走到樓下的空地集合時發現,水已漲至腰間。遊行的隊伍已出發,我們走在最後。要是不去看漂浮在水面的穢物,雙腿浸泡在冷冽的雨水中是一種新的體驗,我在雨水中看見第九城倒了過來的影子。

    我們堅持不選搭任何交通公具,你的姑姑柔柔說:“要儘量往人多熱鬧的地方走去,迫使他們看見我們身上的傷員。”我一遍又一遍幻想各式各樣的眼睛注視著我的疥瘡,他們會厭倦地把頭別過一旁,或不客氣地上下仔細打量。

    隊伍一直向前走,離開了人煙疏落的偏遠區域,進入了一條畫上斑馬線的道路,車子都停在兩旁,沒有一輛車正在行駛,也沒有任何等待過馬路的行人,只有交通燈空洞的響號聲音。在我們兩旁出現了維修汽車的店鋪、麻將館、纖體中心,但內里沒有一個人,只有緊鎖的門。你的姨姨油油說:“必定是時間太早。幸好從這裡到市中心仍有一段很長的路。”

    遊樂場只有積滿水窪的滑梯、畫滿塗鴉的木馬、黏滿口香糖的鞦韆,但沒有任何小孩,只有濕透的過期報紙。咖啡店的門關上了,而且沒有傳出香氣。著名的小學響起小息的鈴聲,但沒有小孩的叫囂。

    我跟著爛化的隊伍走上天橋,便看見空蕩蕩的第九城。大型百貨公司、連鎖時裝店和迴轉壽司店門外,我們無法找到排隊等候的人。隊伍中便傳出了尖叫聲,我們裝作沒聽見。那個沒了半張臉的人走進一所快餐店避雨,另外的幾個人也跟著進去。商場外有一個大屏幕,但只有屏幕內的人在自說自話,並沒有任何駐足觀看的人。隊伍中的人在鼓譟,嘈吵得使人心煩意亂。最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商業區,就在那幢最高的大廈前,玻璃外牆反照出我們的樣子。從沒有任何時刻像那一天,我急迫地渴望被看見,把身體上每一顆難看的疥瘡深嵌在別人的記憶里。

    暴雨結束前,我離開了遊行隊伍,走進一個公共游泳池,那裡沒有一個泳客,救生員的位置也懸空著,但我已不感到驚訝。

    我走進泳池,潛到水的最深處,把身體緊貼著冷硬的池底。

    直至現在,仍然沒有任何人能弄清楚,第九城的爛化程度。

    而你,由由,在我們之中,是最幸運的,因為你還不曾存在於這世界。一旦出生,你的爛化過程便實時開始。

    你的生產者

    游游

    永遠不要去拍一個陌生人的肩膀,尤其當他背對你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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