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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謊言》主編:張悅然【完結】
◎謊言卷首語
少年時我有一個好朋友,他有信口說謊的本事。說謊只為粉飾,活在幻想的世界裡,讓生活充滿舞台上的光感。他虛構了自己的身世遭遇,虛構了神秘而古怪的朋友,甚至他做的夢。他用這些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不幸的人,一個總是被上帝選中領受故事的人。故事就是他的財富。我很喜歡他,對他說的故事總是深信不疑, 它們給了我最初的靈感,使我成為一個寫小說的人。
他把阿爾莫多瓦的電影和Tori Amos的音樂帶給我,說他們是他的精神支柱,其實他也只是剛剛認識他們。這些不過是像胸針或徽章,別在身上,裝點著他。而後,在漫長陰翳的青春期,它們真的成為我的精神支柱。我們做了十年的朋友,十年,足夠識破這些謊言。但又有更多的,層出不窮。他長大了,對謊言更加依賴。它們把他勾勒成一個見過世面有滄桑感的人。而我早已習慣,它們細瑣,日常,宛如從他身上掉下來的皮脂屑。只在某天他當著一些初次見面的朋友,充分展現自己出口成真的本事,我在眾人驚羨的神情里,忽然看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己,她的青春就埋葬在這些漂亮的謊言之下,我已無法還它們以真實面目。我感到厭倦,找一個藉口離席而去。
我必須遠離他,否則就會輕視過去的自己。被騙,總是被騙甚至還一廂情願毫不發怒的人,被認為是傻子。要容納謊言,必須越過尊嚴的障礙。
但我無法改變,亦不能忘記的是,那些謊言是我最初的小說中聖潔的空氣。小說即謊言,我只是無數個應證和實踐它的人當中的一個。時間遷逝,人心隕落,文字式微,小說變得多餘。謊言卻永不凋謝,反倒愈加昌盛,在每個角落裡開花,甚至省略了播撒種子的過程。我在想,是否因為謊言變得太輕易,小說才失去了它的位置。在所有人都可以信手捏造,杜撰一個漂亮故事的今天,人們還需要小說嗎?
我們誰都無法否認,謊言讓我們興奮和快樂過,它給世界帶來一種浪漫的光澤。我和我少年時的那位朋友沒有再來往,但我必須承認,從那之後,我的生活變得寂寞了許多。他是出色的小說家,是影響過我的第一位作家。他曾令我相信,生活天天都有奇蹟,世界像一隻神奇的萬花筒。
所以不要離席,寬恕那些杜撰的人吧,沒有他們,世界早就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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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夢想出賣的土地
文/鯉編輯部
維基百科上解釋美國夢說:這是一種相信只要在美國經過不努力不懈的奮鬥便能獲得美好生活的理想,亦即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繁榮,而非依賴於特定的社會階級和他人的援助。這個夢想就像個巨大的肥皂泡泡般懸掛在人們的頭頂,催眠著他們的失敗,頹廢,流離失所,只要有夢想,就不會被毀滅。於是我們的父輩們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紛紛涌往哪裡,運氣好的人在那兒念了很久的書,運氣不好的人終日呆在油膩膩的唐人街,依舊說著中文,寄回來的照片上背景是自由女神像,或者帝國大廈。仿佛那代表的是我們所有人所以為的自由,寬闊,以及縱橫。
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歐巴馬的演說,那場面就像無數好萊塢大片裡的總統演說般令人動容,也像是《與狼共舞》里華萊士的那一聲:Freedom!重新吹起那隻消失殆盡的肥皂泡泡,於是兩場戰爭,面臨危機的地球,和百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都不再是問題。歐巴馬說:在我身上發生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都不可能會發生。所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隻美國夢,他從小被稱為是黑鬼,與印尼的本地孩子一起吃豆腐和豆豉,爬樹摘番石榴,儘管很多人質疑,他會從伊拉克撤軍麼,可是在夢想里,這些瑕疵並不重要。他能夠挽救的,是一隻幾乎要變成謊言的夢想。
我們是不能沒有夢想的,儘管我們或許永遠不能像美國青年一樣,沿著66號公路一路飈車,但是心裡卻明明感到了與菲茨傑拉德一樣的悲傷。若要說美國夢對我們來說是一隻謊言,或許是不對的,因為大部分的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美國夢。那不是被安迪?沃霍兒批量生產的可口可樂罐頭或者夢露頭像,不是《天生殺人狂》里在監獄大喊BAD,BAD,BAD的梅樂莉,不是越來越多的流浪漢,破敗荒涼的公路,暴力事件,毒品,或者腐化的浪漫主義。
我們所擁有的美國夢已經與父輩們的不一樣,我們所擁有的是一隻破碎的,如同謊言般的美國夢,是一隻令人哀傷的,消失殆盡的美國夢。雙子座大廈倒塌的時候,我們這兒是夜晚,手機上傳來朋友發來的簡訊,宿舍走廊里的公用電話一直是占線。那以後如果重讀一遍《了不起的蓋茨比》,或許會突然為死在游泳池裡的蓋茨比而感到悲哀,這種悲哀是少年時代所無從體會的,無從體會那種那幢豪華的大別墅里,所有的燈都亮起來,卻看不到一個人的悲哀,那種晶瑩剔透,卻又充滿幻滅感的悲哀。
維姆?文德斯的美國夢破碎了,他要沿著公路走到世界盡頭去。菲茨傑拉德的美國夢破碎了,他的一生從飛黃騰達到蒼涼死去,安迪?沃霍爾的工廠女孩在15分鐘裡成名,又在15分鐘裡心碎,保羅?奧斯特說美國夢是黑暗的。
這個夢,不是迪斯尼樂園,不是幾乎成災的麥當勞,這個夢關於財富,快樂和很多很多的自由,這個夢,其實與我們沒有關係,卻被我們默默關照了那麼多年。
他們似乎意識到在這個夢想過剩的世界上,說出任何話都是謊言,我們已然身處荒漠。
◎這不可抗拒的世界
文/AT
有的小說是以父親的忠告開頭的,有的小說則以父親的忠告結尾。父親開口說出的都是真理,如果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經驗決定著一切,就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在這個男權世界,總是父親的話滿足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想像:並不需要塗抹這世界的色彩,只像是錘子不容置疑地把一幅巨畫一錘錘釘在牆上——以他的疲憊和精力,以他的龐大和權力,以卡夫卡小說里永遠穿著制服的形象。這樣的小說,後者是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主人公見義勇為未遂且全身青一塊紫一塊行走於黑暗中,在小說結尾處回想起父親在陽光中微笑著說你已經十八歲了,該去體驗外面的世界了,這微笑何時想來都令我毛骨悚然,仿佛墓室里的閃光,是如此黑暗和非人的啟示。前者則是《了不起的蓋茨比》。
其實我對菲茨傑拉德的印象很淺,他寫屬於大樂隊的二十年代,給我的印象甚至抵不過多克特羅在數十年後,寫更早先的《拉格泰姆時代》。菲茨傑拉德的風格總是飄忽、柔和、層層疊疊,像一隻淡色蝴蝶。只有他是這麼寫美國夢的,用一種雨後的筆調,晃晃蕩盪的場景,淺嘗輒止的對話,沒有根基。就像蓋茨比本人一樣,從美國西部來到了東部,看見的全是幻象——我甚至不能確定他寫的是不是美國,雖然在小說里能讀到很多個美國。坡、波特、福克納所描述的炎熱、腐敗的南部,德萊塞殘忍縝密的紐約以及馮內古特眼中愚蠢得病入膏肓的紐約,諾曼梅勒吸足了迷幻劑的西海岸和幻覺中無盡的肢體衝突,克魯亞克醉酒的東海岸和綿延不絕的公路與鐵路。還有一個美國在歐洲,貝婁、塞林格和納博科夫在地圖上指出了它。在這個譜系上人們熙熙攘攘,你可以看到工人和貴族,移民和土著,水手和軍人,然而你看不到美國。
多克特羅寫亞洲人、愛爾蘭人、猶太人如何在同一條街區生活,寫摩根和福特如何去埃及尋求永生的秘密——在小說里,福特說他們這些富豪是可以無限重生的人們的一份子。他們屬於人類的奧秘。
他們拋棄了父親的教誨,這是美國的開始。卡夫卡沒有寫完《美國》,否則這將是他最輕盈最少夢魘的一部小說。卡夫卡的姓變成了一個美國名字,這個叫卡爾的少年從一開始就弄丟了他的箱子。“丟失的藝術不難掌握”,畢肖普的詩這麼寫道。那是一首歡快的詩,與這種一無所有的歡快相對應的是無限的疲憊。馮內古特在《時震》里說,《老人與海》中的打漁老人是個蠢貨,因為他忘了把魚肉割下來,而是都給了鯊魚。
諾曼梅勒在《劊子手之歌》里寫過相似的事:媒體、法律和道德一擁而上,剝奪了一個殺人犯的一切,希望和絕望,才華和妻子,形象和生命,什麼也沒剩下。美國給我的感覺與我閱讀這本書時的感覺很像:我們在敘述的織體中走得太久、太沉迷,稍作停頓的時候才發現我們已來到了一個炎熱、荒涼、空無所有的地方。很難說是誰指引我們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很難判斷誰在欺騙,因為所有的擴音器仍然在持續地發聲。這裡不是美國,殘雪作品裡的人物從地上撿起一個蘋果,然後說:這裡是世界的盡頭。
這就是所謂的幻滅。所謂的幻滅是破滅的幻覺,而幻覺意味著你無法分辨它是否真實。打漁老人夢到的獅子是真實的,但那條被啃噬一空的魚是假的。克魯亞克打坐時見到的燃燈佛是真實的,但他見到的世相——那些幽靈般朗誦並且離去的詩人,那些扳道工、偷渡客和退伍軍人,是假的。每一個單獨的夢都如此真誠,文本詐騙犯納博科夫先生也有自己鍾愛的小洛麗塔。但把所有的夢都加到一起,甚至有時,把兩個真誠的夢加到一起就是謊言。謊言是這浮世的象徵。美國夢是這浮世的象徵。你可以在美國的小酒吧里看到這浮世的殘渣:那些由無產階級墮落成的酗酒者,手槍和jì女,充滿了卡佛和布考斯基所留出的大片大片的沉默,時間和頭腦的空白。他們不是海明威,因為並不堅決也並不迷惘,賴以堅決和迷惘的東西已經失去。也許在酒吧里,也有一個布魯斯歌手歌唱,噢,有人說她多麼愛老湯姆維茨滄桑的聲音,“time,time,time”但她不知道什麼是滄桑,那是砸在他腦門上的酒瓶,酒吧里的鬥毆,是日復一日的酗酒、吸菸和自娛自樂。那樣的聲音並不計較是不是有另一個人在聽。然而他們並不悲觀,只是絕望如一塊死硬的鏽鐵。那種絕望仍然有它的氣度,仍然在發出聲音,正是因為絕望他們顯得如此徹底和純粹,拒絕相信一切有關希望和夢想的謊言。他們從另一個方向接近著真實。
然而我忘不掉福克納在《兩個士兵》中所寫的那個身無分文坐上了列車急於參軍去太平洋上痛擊日本人的孩子,以及克魯亞克在《達摩流浪者》中所說的,“美國不管工業有多發達,仍然是個充滿奇異與魔術的國度。”然而六十年代的克魯亞克親手拿著獵槍把前來拜訪他的嬉皮士們一一趕出了房門。他在想什麼?或許那些花孩子們的夢想過於廉價了,或許他厭惡那些嘈雜的夢想、過於年輕的夢想、急躁地集合併且混雜在一起的夢想,他清楚地分辨出了其中的謊言,然而他也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謊言之中,和其他作家碼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