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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零一分(2)
電話那邊是個男人,也不辨聲音就問:
“你也不接手機。”
“她出去了。我是她的鐘點工。”阿芬有點尷尬地說。
“她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沒有說。”阿芬說。
那邊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阿芬繼續幹活。這套房子雖然不大,乍看也不亂,但是有些地方收拾起來頗費功夫。每次來,打開衣櫃,衣服像洪水一樣從裡面湧出來。才不過兩三天,上次疊好熨平整的全都亂了,女人好像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了一遍。她有換衣服的癖好,很少出門,呆在家裡隔一會兒就要換一身衣服,還有那個放化妝品的抽屜,裡面肯定又有辱液或者指甲油灑了,她那麼閒,卻連把化妝品蓋子擰緊的時間都拿不出來。阿芬必須一件件拿出來,把上面粘著的辱液擦去,找到蓋子擰上。
兩個小時後,女人從外面回來。阿芬差不多也幹完了,正在門口裝垃圾。女人把兩個飯盒放在餐桌上,對阿芬說:
“剛才出去吃飯,有兩個菜,都沒怎麼動,我就打包帶回來,你還沒吃晚飯吧,拿去熱熱吃。一個是魚,一個是西蘭花。”
女人脫去外套,坐在沙發上。她剛喝過酒,臉微紅。
阿芬道了謝,忽然想起剛才的電話:
“剛才有個電話。是個男的找你。我說你不在……”
“誰讓你接電話的?”女人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聲音尖得發顫。
“我以為是你打來的,有事要交代。”
“我什麼事不能回來再交代?誰允許你接電話的?”
阿芬悶聲不說話了。
女人拎起座機聽筒,飛快按了一個號碼。
“我剛才到樓下藥店去了一趟,買感冒藥,昨晚可能著涼了,今天一天都沒有精神。鐘點工臨走才告訴我你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很低,聽起來的確很虛弱。
“手機?我靜音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
“誰騙你,你自己過來看啊,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出門去玩?再說,我跟誰玩啊?”
“我不跟你說了。剛才吃錯了藥,把白片吃成了黑片,一下午都困,得再去躺一會兒。你過來嗎?”
“別說不準,來看看我吧。”
“嗯,好,那我等你。”
女人掛了電話,走進洗手間。
阿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面雷聲滾滾,下起了雨。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摺疊傘,對裡面喊了聲:
“那我走了。”
女人妝卸了一半,帶著淌滿黑色顏料的眼圈從裡面走出來,從包里掏出錢遞給阿芬:
“先別走。幫我去買兩盒感冒沖劑,一盒白加黑感冒藥。”
4.
如果不是為了看看他們是怎麼插百合的,梁琳絕對不會走進這家西餐廳的,那麼也就不會遇到禮翰。
她每周給附近的一家服裝店送花,都會經過這裡,從玻璃櫥窗看進去,四方的桌子上,鋪著淺米色的桌布。瓷白的碟子,舊銀色的刀叉擺放在兩側。圓肚窄口的小花瓶里,是一枝白色的龍膽花。她覺得老闆很聰明,一支龍膽就很漂亮,也不貴,所有的桌子上都擺也用不掉一紮。房屋中間用一張明代如意頭牙板的條案阻隔,上面的寬口器皿里插了一捧百合花。這件古典家具用得恰到好處。但由於窗簾和餐桌的阻隔,她看不清插百合的容器是什麼樣子,又不好意思把臉貼在櫥窗上。
今天又經過這裡,她忽然很想進去看看。反正店裡有雲曉看著。她又猶豫了一會兒,現在還是吃飯的時間,只要一杯咖啡,是否奇怪。但她看到角落沙發上坐著的一個鬼佬,面前就只擺著一杯咖啡,倒也很自然,於是推門走進去。
◎七點零一分(3)
她選靠窗的位置,要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其實看到禮翰了,就隔一張空桌子,和一個鬼佬用英文談話。但她沒有認出來,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想過在這裡會碰到熟人。她只是關心那隻器皿,很快起身去洗手間,繞了一下,經過那張長條桌。看到插百合的容器,是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非常大,圓肚子,口徑也不小,百合可能插了六七枝。這個容器,乍看很平常,但她不用去摸就知道,價格不菲。玻璃堅厚,清透裡帶一層淡淡的藍色,是上好的材質。她在小商品批發市場都沒有見過這個的仿造品。那些製造贗品的義烏人,品位實在很俗氣,總是喜歡畫蛇添足,她每次去進貨,都忍不住和賣家抱怨。
她多看了幾眼,打算再去批發市場找一下。找到就可以把它賣給服裝店的人,她們的店布置得不錯,衣服也都是賣給有品位的名媛。花瓶倒是不賺幾個錢,主要是這個花瓶盛得多,至少六枝百合。這樣每周她就可以多賺兩支百合的錢。
她從洗手間又流連了一些時間,洗手池旁邊也是白瓷瓶插龍膽。在私密的空間裡,她可以拿起來,看個仔細。
禮翰走過來的時候,她才坐下不久,還在環顧西周,看高闊的房頂上垂下來的黑鐵吊燈,心裡想著,不知到什麼時候也能開這樣一家西餐廳。禮翰就笑吟吟地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來:
“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來了。”
“你是?”梁琳仔細看他,還是沒能認出。
“我是鄭禮翰。”男人說。
“啊,原來是你。你變了很多,我都認不出了。”梁琳說。他變了很多嗎,她努力在腦中搜索,想要記起他過去的模樣。
“你在等人?”禮翰問。
“不,我一個人,走累了,進來小坐。”
“逛街嗎,這附近是有幾間時裝店不錯。”
“那你呢,在和朋友聊天嗎?”
“只是遇到,閒談幾句。”
“嗯。”梁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禮翰沉默片刻,問。
“挺好。”梁琳說。
“結婚了?”
“離婚了。”
“和我一樣。”禮翰聳聳肩。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下午吃得很晚,所以還不餓。”她想,剛才吃掉的那隻麵包,的確不應算晚餐。
“那等會兒我們一起吃吧,就在這裡吧。這家餐館是我開的,你覺得怎麼樣?”
“挺不錯。”梁琳重新環視四周。
“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和那個朋友說幾句話,很快就過來。”
禮翰走過去之後,梁琳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漫不經心朝鄰桌看。他看起來很年輕,待人也謙遜有禮,有錢更是不用說了。剛才他起身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西裝里襯,是綢緞的,印著旖旎的春宮畫。她過去好像在雜誌上看到過,牌子的名字忘記了,只記得是日本的,很昂貴。更重要的是,這家西餐店是他的。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腦海中掠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也許可以向他提出給餐廳送花。但她立刻感覺到羞恥,這個男人畢竟是早年追求過她的,那時候,她驕傲如孔雀。
外面下起雨來。梁琳看著窗外,覺得很傷感。當年每天是禮翰站在宿舍樓下等自己嗎,還是另外那個叫江泓的?她總是把這兩個人搞混。當時追求她的人太多了,與許多人有過若即若離的感情,看看電影,吃吃飯,而後不了了之。她在高處俯看他們,總覺得他們不夠好,不甘心就此棲落。幸而她天生懂得處理曖昧的關係,只是和他們兜圈子,輕易不拒絕。不得不拒絕的時候,她也想了非常恰當的藉口,讓男孩們仍舊保持對她的痴迷,沒有一點怨言。與禮翰也是這樣。但禮翰很喜歡她,這是可以肯定的,即便十多年後再見,也一眼可以把她認出來,並且言語中有一種眷戀。
◎七點零一分(4)
現在她在設想某種可能,和禮翰。她過去不知道物質生活的重要,選男人很盲目,碰了壁,又經過許多年,現在終於懂得。她喜歡這家西餐店,想每個下午坐在這裡曬著太陽,插一插花。但他們的階層,真的相差很遠。禮翰若是知道她的境遇,一定會非常驚訝吧。梁琳討厭起身上這件衣服來,覺得它不夠出眾,但好在很簡單,看上去不至讓人覺得寒酸。
問題是她想不起來,當時是如何撒了個謊,找了個藉口,與禮翰分開的。年少時的輕狂事,謊言隨手拈來,不計後果。像一場太陽雨,沒留下任何陰霾的印記。只在這麼多年後,她坐在這裡,好像與那些老掉了牙的謊言重逢了,並且必須面對它們。她要靠近禮翰,應該自己提起當年事,最好還能說出一些苦衷。分手的理由很重要,是她可以將一切鋪展開來的原點。
也許可以問問當年大學裡的小姐妹。有兩個最親密的,她們或者還記得。但因為境遇的不同,與她們已經不來往了,好幾年。但這個猶豫只停留了片刻,梁琳還是決定打電話給她們,她起身,整了一下裙子上的皺褶,緩緩走向洗手間,路過禮翰的時候,對他微笑了一下。
5.
毛毛把冬筍放進鍋里,蓋上鍋蓋。楊澎冷不丁出現在後面,摸了一把他的屁股,問:
“快好了嗎?從外面都聞到肉的香味兒了。”
“馬上就好。你家有大一點的碗嗎?我沒找到。”
“不知道,我讓惠珍拿給你。”楊澎沒立刻出去,貼在毛毛背後,把那隻謝了頂的大腦袋夾在毛毛的肩膀上,蹭毛毛的臉。毛毛又聞到了那股分泌過於旺盛的油脂的味道,輕輕推開他,笑吟吟地說:
“你真厲害,這可是你家的廚房啊。”
“不管。它又硬了。”
“晚上,晚上再來照顧它。你快去給我找碗。”
“嗯,吃完飯就說還要去見個客戶。”楊澎頂了一下跨,走出去。
毛毛舒了口氣,掀開蒸鍋,用筷子戳了一下魚,還沒熟。他洗了一下菜板,開始切臘肉。惠珍進來,從爐灶上面的柜子里,拿出一隻大碗:
“這個行嗎?”
“行,放這兒吧。”
“真不用幫忙嗎?”惠珍站在他後面。
“真不用,阿姨,您去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可以吃飯了。”毛毛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穿著薑黃色的高領毛衫,襯得那張圓臉更加碩大。高領下面那根金項鍊,是男人送的,毛毛挑的,那麼貴的一根項鍊,竟被她戴得像一根地攤貨。而下面則穿了一條寬鬆的褲子,只是腿部寬鬆,腰腹卻繃得很緊,灰色拉鎖都露出來了。她不過四十五歲,卻已經對自己徹底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