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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熱並不是什麼大病,掛了幾瓶水,睡了兩天,什麼指標都正常了,除了精神萎靡的。諸航分析了下,可能是港城的雨季太長,幾乎每天都要下兩次雷陣雨。天空越洗越藍,雲越洗越白,空氣越洗越清新,天氣播報小姐說起天氣,俏臉上都是笑意。
不到一周,保羅的事件已經下了熱搜榜,他的支持者們、那些曾經對他咬牙切齒的超級大國,都沉默了。倒是關於他手中那份資料的熱度持續不下,有人說被槍手搶走了,也有人說落在VJ組織手裡,還有人說在機場丟了,說不定被垃圾工人當垃圾扔了。一個小U盤,又不是多大的東西,誰會注意。這成了個懸案,忐忑不安的世界漸漸穩定,那份資料保羅加了密,不管在誰手中,想解開都有一定的難度,索性樂觀看待吧!
一場戰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就好像沖完浪,解下安全繩、救生衣,放下衝浪板,順利返回陸地一樣。
諸航變得很沉默,睡眠也出了問題,吃了藥,也是整夜整夜醒著。這天,公寓管理員給諸航打電話,說有位客人來拜訪她。諸航頭昏昏地跑出去,公寓大廳里站著個金髮碧眼的女子,很是面熟,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麼都叫不出來。
“我是梅娜,在特羅姆瑟時,我給你和周文瑾打掃屋子、做飯。”
梅娜——西蒙的堂妹,是的,那時她和周師兄搬到夏日島,她也跟著一起過去,說是幫著做家務,實際上是幫著西蒙監視她。“你……也在港城?”諸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梅娜點點頭:“這些年,我一直和周文瑾在一起。他來港城我也就來港城了。”
不是漢倫,不是保羅,她叫他周文瑾,這也是個執著的人。“你找我有事?”
梅娜打開隨身背著的包包,從裡面拿出一本書。“他讓我把這個送給你。”
《帶我回去》——保羅在帆船酒店看的那本小說,諸航輕撫著平滑的封面:“他……”梅娜苦澀地低下眼帘:“這書是他去機場前給我的,他說你看到後就會懂的。”
她不懂,一點都不懂。“他知道自己會在機場被she殺?”
“他不知道,他說過有可能。如果被she殺了,就把書給你。”
諸航撫著額頭,她還是不明白。既然察覺到危險,為什麼還要過去?他就那麼無畏無懼嗎?
“其實即使不被she殺,他也不會活很久了。”梅娜的咽喉處蠕動了下,聲音很悽愴,“去年六月,他的肺部被查出一大塊陰影,醫生說是晚期了,如果及時治療,可以活兩三年。他拒絕治療,說不想頭髮掉得像個禿子,那樣太醜。”
所以才那麼瘦到脫形,所以面頰上有著不正常的cháo紅,所以他……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掀起了“二月風暴”。他的羅馬已經淹沒在海里,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徑。葉孤城夢破了,他的夢也破了。最後,他只想給自己畫一個句號,他要把這個句號畫圓畫漂亮。他給她送藍色鳶尾,給爸爸寄賀卡,他來到港城,他賭她會認出他,然後他見到了她,他要她去機場送別,他預感到機場會有什麼在等著他,不是機場也會是別處,港城離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動著,那個唇語是“回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統統遠去,他想要的只不過是“回家”
。也只有以這樣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歸途。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其實,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戀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盡頭了。諸航想起他聽到火警警報時抱著頭無處躲藏的樣兒,U盤被她扔進馬桶後絕望灰暗的表情,眼淚默默滑過她的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晶瑩剔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死如燈滅,塵埃落定,一切都付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榮耀過,高尚過,虛榮過,迷茫過,炫目過,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你會帶他回家嗎?”梅娜不放心地問。
諸航慘然一笑。港城演藝界有個傳說,梅姑深愛過華仔,華仔會不遠千里去探她的班,會買花去聽她的演唱會,會在深夜飛車去陪她喝酒、聽她傾訴,甚至在她過世後,他為她扶棺,可是他沒有娶她,因為他對她沒有愛,只有珍視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個人,一些事,和愛無關,卻無法棄之不管。
欒逍坐在諸航的身邊,他今天穿白襯衣,柔黑的發梢掃在領子上,露出一點點潤白的脖頸,那黑白極其協調又素淨,清清淡淡地在那裡,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隨意,卻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點了嗎?”他對她很關心,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諸航微微低下頭,修長的手指環繞著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欒老師,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欒逍詫異她突然的疏離:“什麼事?”
“帶我去見李南大校。”她抬頭看著他,目光冷靜。
欒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撐不住,肌肉抽動了兩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劍裡面那個著名的狙擊手高嶺,我知道卓紹華首長把你借調到536,並不只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任務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現並she殺他。”
三十六計第一大類勝戰計之第一計“瞞天過海”,第四大類混戰計之第一計“釜底抽薪”,應該說都成功了。夜劍果然是把鋒利無比的劍,一旦出鞘,見血封喉。局面變得光怪陸離,方向陡變,曾經道貌岸然的A國、E國和D國都連忙夾起了尾巴,而旋渦中央的港城卻奇特地置身事外,立於安全之界。李南親自打來電話作的匯報,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紹華要人。
“欒逍的任務已圓滿完成,後面,他直接隨我回夜劍,是不是?”
卓紹華捏了捏鼻樑,從夜劍到達港城起,這一周,他沒離開過GAH,一天了不得睡四個小時。身體已經表現出不合作的抗議,可是腦神經卻還是緊繃著,一秒都不肯鬆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這幾個月,職責內、職責外,都表現傑出,是不是?”
這個李大個子到底要說什麼?“是!”
“那麼,你不能就這樣讓他回夜劍,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晉升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小氣,會讓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紹華嘆息,李大校不從商簡直是商界的巨大損失。“你呢,要不要順便也一塊升一升?”
“我升職,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會嘰嘰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
“我敬重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李大校的升職不在我職權範圍內,但是我一定會以私人名義在李大校回京時送上鮮花一束。”
搶在李南咆哮前,卓紹華掛上了電話。任務完成,負責“二月風暴”的工作人員今天都準時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點點在窗外塗抹開來。四周,是安靜之外的另一種靜謐,時間凝固下來的厚重感覺。
一道閃電掠過窗邊,隱隱的雷聲一步步隨驟起的疾風送到了耳邊,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場雷陣雨,不知能不能落下來。港城那邊倒是天天有雨,他是從天氣預報看到的。
他和諸航一個多月沒聯繫了,他知道她是謹慎,做任何事都會首先考慮對他會不會有影響。他為她受過兩次處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羅姆瑟時。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樣誇張,但她真是有點緊張的。她是空降從軍,和從軍營慢慢磨鍊出來的軍人不同,對有些事的看法、處理方式,都帶有一點隨性。
他沒想過去糾正她,只要不違背原則,他願意讓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現場親眼目睹,應該驚呆了吧,她會怎樣理解這件事?
早在三年前,幾處情報網陸陸續續被破壞,相關人員無故失蹤、離奇死亡,上面就提出了“狩獵計劃”。有些病症,治表不治里,是得不到根治的。諸航不知,當年周文瑾在升級軍中檔案防護系統時,偷偷備份了一套帶去了A國。“二月風暴”不過是他故技重演,只是上次很隱秘,這次很高調。“狩獵計劃”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紹華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書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緊張。自己問他是否認識其他和他一般優秀的計算機人員,青年說他有一位學妹,叫諸航,是個計算機天才。那時,諸航剛生下小帆帆不久。卓紹華看著青年清俊的眉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見面是在she擊場,諸航被成瑋捉弄了下,他怕她心裏面鬱悶,帶她去打槍。剛好,青年也在那裡訓練。青年可能是察覺到了諸航和他的關係不一般,在車上當著他的面,顯擺自己和諸航師兄師妹之情,諸航難堪得都不知怎麼接話。第二天,青年竟然直接衝進他的辦公室,責問他對諸航做了什麼……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是從那兒打響的,怨恨、羞惱、絕望在心裡埋下了種子,隨著歲月瘋長,然後一步步就這麼背離了軌道。
過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諸航,這種在意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自己曾經青澀的那段時光回不去。在那段時光里,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陽光、自信,關於人生,他有許多計劃,關於愛情,他有著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諸航,將會以什麼方式?擄掠這樣的遊戲,高手只玩一次,因為他知道對手並不弱。寧大人質事件一出,自己以一個軍人敏銳的嗅覺,嗅出空氣中飄浮的異常粒子,便向夜劍借調欒逍來寧城。他承認他有私心在裡面,可是只有欒逍陪在諸航身邊,他才能勉強放心。
“二月風暴”的行動是他布置的,在機場she殺保羅是他的命令。這個世上是沒有藏得天衣無fèng的心事,只是少了一點細緻入微的體察。以諸航的聰慧,她都會分析出來的,可能也會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職責所在。
只是有些事,理智上會說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卻怎麼也跨不過去。那個人叫周文瑾,那個人是她最純真的風花雪月,那個人給過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時光。他以這樣的方式離去,又一次把他留給她的記憶上漆、著色、保鮮,一遍遍地提醒著她,他來過,他存在過,他不准她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