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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紹華朗
聲大笑:“哈哈,這真是個很妙的建議。”
“首長,晚上我把你送到城門那兒,我就待在車裡,不上城牆。”秦一銘沉思了下,低聲道。
“多謝秦中校的成人之美。”
又中計了,秦中校替自己默哀。
秋一旦濃烈了,所有的樹木都開始憂傷。
卓紹華拾級上城牆,他和諸航約的是下午五點。這個時節的五點,太陽已然西墜,西方的雲彩很是艷麗,溫度要涼不涼,剛剛好。諸航下午沒課,四點出來,還沒到下班高峰,路上不會怎麼堵,她應該能準時到。
明城牆是寧城重要的景點,遊客們的必賞之地,但這時候遊人不太多,有幾個在和城牆留影,還有人在搶拍落日下的婚紗寫真。卓紹華微笑地貼著牆走,怕擋了人家的光線。一低頭,看到秦一銘開了車窗,仰著頭追著他的身影,他揮了下手,光線不是很明亮,他看不清秦一銘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得出是出奇地嚴肅。挨著那輛車的是一輛黑色的奧迪,裡面坐著四個警衛,這是秦一銘的安排。真是位盡職的副官。
約會……卓紹華與一對相依相偎看落日的小情侶錯身而過。古時候,男女間沒有約會,結婚基本上是交換財產,交換的都是耐用消費品或者珠寶什麼的,一方面抬高自己的身價,另一方面還能增值,像十里紅妝,多少人抬的箱籠什麼的。現在的約會,講究的是環境、情調、氣氛,目的是增加親密感,更好地相互了解。有時候,不走近,你是感覺不到對方的變化的。
一個人想要有房子住,就要去工作。想要住上舒服的大房子,就要付出更多的勞動。同理,想要守護一份幸福,不努力付出、不用心珍惜怎麼行?
走了幾步,卓紹華看到一根用於加固城牆的鐵索上掛滿了鎖,好像很多風景地都有這樣的景觀。這鎖叫情人鎖,似乎鎖了就能鎖住一生的愛情。愛情哪有這麼容易相守?
卓紹華撫摸著鐵索上的一把把鎖,嘴角盪起淡淡的笑意。有許多牽手到白頭,在外人眼裡恩愛無比的夫妻,其實維繫他們的並不是愛情,如他的父親和母親。記憶里,他們沒怎麼爭執過,有什麼事,都是很嚴肅地有商有量,感覺像一對工作搭檔。老一輩的夫妻中,很多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生活里的點點溫情就這樣稀釋了,變成了一種使命,一種任務。如果佳汐沒死,他們也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不,不會的,佳汐沒有母親那樣堅韌。卓紹華第一次見到佳汐,就覺得她是個柔弱的女子,需要別人的保護。也許是這樣的認知,他定位了和佳汐的婚姻模式。他可以滿足佳汐的一切要求,但心裡卻是不敢讓她分擔一點風雨的。工作怎麼可能一帆風順,生活里哪能沒煩惱,一件件,一樁樁,在進門前,他都生吞猛咽到肚中,來不及消化,心堵堵的,但佳汐看到的卻是他的雲淡風輕。李南說自己不敢要孩子,大概,那時在聽到佳汐不能生孩子時,他也是心頭一輕吧!
他愛過佳汐嗎?三十歲的卓紹華不會猶豫,答案很肯定。四十歲的卓紹華只會淺淺地笑,無聲地嘆息。他寵過、憐過、珍惜過佳汐,卻沒有愛過。佳汐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他會和她不離不棄,眼裡心裡只放她一人,那不是因為愛,而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原則、道德、底線。愛,哪能只是甜甜蜜蜜,它還會讓人糾結、失落、失控、疼痛、不安,就是這般,卻又死活都要攥著,像是沒有它,生命就沒有了光彩。愛上之後,你才知所謂的自製都是一句笑談,那人可以輕易地操縱你的喜與樂,你為那人可以做到無下限。
他一直記得帆帆出生的第二天,成書記找他談話。他們坐在會議室里,成書記問“你考慮好了嗎?”他點頭。成書記又說,這將會在你的檔案里留個污點,雖然不大,但污點就是污點。他說:“我接受。”
能夠把諸航留在身邊,可以和她一起看著帆帆長大,處分、指責、中傷、誤解……什麼他都能接受。
天不知不覺地黑了,城牆兩側亮起一圈柔柔的光束,像兩根細長的絲帶,飄蕩在寧城斑斕的夜色之中。來寧城幾年,街街角角地走,卻從不曾好好地看過,北京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潛意識裡覺得這座城市是別人的城市,成功都比他了解這座城。成功來寧城,愛去石鼓路,那裡將倉庫改建成酒吧,是受到了上海新天地利用石庫門建築建成休閒街成功的啟發,把過去粗大笨重的庫房粉刷成典雅的紅黑和藍黃色,立面用挑空高隔架和玻璃頂,挑出空間豐富的造型。成功評價,愛去那裡逛的女人都是很懂情調、很有品位。江南地,神仙地。江南女,神仙女。但是神仙不要貼得太近,保留寸尺的距離,生活會更加和諧美好。
他把這話轉給諸航,諸航難得一次沒露出鄙夷之色:我為什麼願意對一個流氓和顏悅色,就因為這流氓風流卻不下流。
成功現在的日子算幸福嗎?應該是幸福的,這是他的選擇,如同他死活不肯從軍,硬要學醫一樣,成功一直都篤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單惟一簡單、純善,心與口都是一目了然,如果沒有遇見她,成功也許會繼續單下去。他其實是個懶人,懶得去應付、經營,他說空氣都這麼混濁了,如果婚姻再搞那麼複雜,他還要不要呼吸?
這個成功……城牆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都是附近的居民,飯後散散步,穿著休閒,笑意放鬆。卓紹華停下腳步,依著牆垛站立。城牆下的燈很古老,燈光與夜色是那麼和諧。有一天,他很老了,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是不是也可以和諸航一起這樣走在人群中,說說天氣,談談孩子,聊聊越來越不太聽話的身體。
有腳步聲慢慢靠近,怕別人察覺,極力放輕了步子,但還是聽得出來很急促。卓紹華收回視線,看向正在控制呼吸的秦一銘。
“首長,七點了。”秦一銘微微有點喘。卓紹華點頭,是的,諸航遲了兩小時。
“諸老師給吳佐放假了,吳佐說她會打車過來。從寧城到中華門的路段,四點至七點之間,交通良好,沒有發生一起交通意外。”
卓紹華繼續點頭。秦一銘深吸一口氣,鎮定了下來。“寧大研究生院辦公室的電話無人接聽,唐嫂說諸老師沒回家,我要不要……給諸老師打個電話?”
卓紹華似乎走了下神,但很快就恢復了自如。“不必了,我們去寧大。”
秦一銘悄悄鬆了口氣,夜這麼濃,人這麼多,他在車裡坐著,一分一秒過得都心驚肉跳。
秦一銘真沒誇張,他的車技確實不錯,一個小時的路程,他只花了三十五分鐘。和平時比,周三的寧大里人像多了不少,樹蔭下、球場上、花壇邊、教學樓前……人一簇簇地聚著,奇怪的是眾人臉上的表情都帶著一絲驚恐,女生們講話時,都胳膊挽胳膊,緊緊的,像是怕冷。
警衛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諸航的蹤跡。還是在那條小徑,還是和欒逍在一起,夜色模糊了視野,只是感到欒逍的舉動很含蓄,以至於一個凝眸,都像是藏了千言萬語。秦一銘感到脈搏一陣急跳,他偷瞄首長,心道:英明的首長這次不會失算了吧?
卓紹華不動聲色地看著雙唇緊閉的諸航,有一剎那,她眼中好像有一簇火焰被點燃,一閃而逝,讓他想起熱帶叢林裡一種蟄伏著突然被激怒的掠食動物。“秦中校,去悄悄打聽下,寧大又發生什麼事了?”
諸航在浴室里待了一個小時,卓紹華怕她熱暈,在外面催了兩次。她應著,聲音乾澀澀的。
諸航用毛巾擦去鏡面上的水汽,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頰緋紅,目光凌厲。他們以為這樣她就怕了,大錯特錯,諸航可是嚇大的。
意外是午休時發生的,上百個學生突然上嘔下瀉,臉白如紙,校醫診斷為集體食物中毒。人質事件剛過去不久,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校領導們如臨大敵,立刻成立了緊急事件處理小組,盡力把事情控制在校內。保衛處封鎖了出事的食堂、學生宿舍和校醫院,涉及問題的廚師被一一問話,與中毒學生有關的學生、老師、班級都被要求為了維護學校利益,禁止四處宣揚。但中毒事件還是被風吹向了四周,諸航聽說時,已是下午四點。
人腦如電腦,內存有限,能不多想就不多想,免得占用空間,所以諸航很少捕風捉影,總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但這一次,雖然她無憑無據,但她就是意識到中毒事件是衝著她來的,是對她昨天挑釁的警告。事實再一次證明,和人質事件有關的那個人確實隱藏在他們中間。
這念頭被諸航壓在心底,她承認,她有點後悔昨天在電腦上留下的那句話,她應該順藤摸瓜,而不是打糙驚蛇。
寧大里風聲鶴唳,欒逍被校領導們拉去為中毒的學生做心理輔導。諸航一直等到七點多,才在路上堵到欒逍。欒逍沒有多講,只是說中毒的學生情況恢復良好,無人有生命危險。
諸航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的內疚那麼明顯,欒逍以為她自責沒能好好地保護學生,寬慰道:“這次事件可能就是樁意外,誰也防不勝防。”
“真的是意外嗎?”諸航苦笑,“如果是,也太巧合了。”
欒逍敏銳地察覺到諸航知道些什麼,兩人站在隨時都會有人經過的小徑,他輕聲道:“一切等檢驗結果出來吧,學生們沒事就好。”
“是的,萬幸學生們沒事。”諸航雙手合十,神態真誠得很。欒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裡翻滾著說不清道不明卻激烈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愫。他可以當自己是個年華正好的普通大學老師,上課,和學生閒聊,去書城買書,在街邊買一杯咖啡,在公園裡悠閒地散步,參加同事之間的小型聚會……是的,他現在可以做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有些事不能做還是不能做。他站在這裡,是因為任務。如果換個場合,也許……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他咽下嘴邊徘徊的衝動。
“你一會兒不是還要去陪學生嗎?”
“是的,今晚估計要熬夜了。”
諸航搖搖頭:“那不要了,你去休息下吧!”
他沒有堅持送她,也沒陪她走到大門口,只是默默地目送。她走了幾步,回過頭,沖他揮揮手:“其實寧城的治安並沒那麼差。”
他笑了,確實,寧城是一座讓人會生出很多美好憧憬的城市。
“要不要喝水?”卓紹華半倚在床上,問一邊不知在想什麼的諸航。她不是一個會逃避、會隱藏自己的人,隻字不提今晚明城牆的約會,她是徹底地把這件事給忘了。他們的工作不像別的夫妻一樣,可以敞開心扉、肆無忌憚地聊,他們早已習慣如果對方沉默,另一方就不會主動發問。更何況這一次的中毒事件,寧大在拼命地壓,他不是新聞媒體,沒必要深挖緊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