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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倒是很平靜,竟然把整個窗簾都拉開了,大約是陰天的緣故,海面上有點黏糊糊的。
“你臉書上的那張海景照片不是在這個房間拍的?”諸航看著海對面鱗次櫛比的大樓問。
“那張是他們坐船去外面拍的。我不是罪犯,我不想像罪犯那樣見不得光,可是又不想讓別人太容易找到我。”
諸航站在空調的風口下,冷風對著她的肩吹,泛出些許的涼意,她挪了個位置,站到保羅的左側。“這也是一種藝術。”
保羅攤開雙手,表示對這個說法很無奈。
兩個人默默地站著,一艘遊艇扯著帆向遠海駛去,幾個穿著比基尼的女子躺在甲板上曬日光浴。這是港劇里常見的鏡頭,但無論多麼狗血的情節都有一個更狗血的現實版,讓人無語。就像港城滿街的珠寶店、名品店,仿佛滿港城的人非富即貴,其實真正的大富之家有幾個,多的還是螻蟻。
保羅沒有錯過諸航臉上的不屑,他微微一笑,迴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U盤:“豬,我送你件禮物。”
諸航感到心臟強烈地一緊,她看著保羅。保羅彬彬有禮地頷首,神情是與外形相匹配的自信與倨傲。“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拒絕的話已經出口,可是視線卻像黏在那U盤上,怎麼也挪不開。她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你來港城不就是衝著它來的嗎,怎麼矯情起來了?”保羅在沙發上坐下,優雅地交疊起雙腿。“不要告訴我,你是想和我敘舊,才特意過來的。”
這才是真正的保羅吧,前兩次見到的都是藏在面具後的人。諸航調整了一下不規則的呼吸,感到鎮定點了,才說道:“我過來是想向你道謝,你送給寧大的那件禮物,我們收到了。”
保羅恍然道:“那不算是禮物,飛翔的山鷹里的資料真真假假,具體的只有創建者清楚。我負責的是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碼編寫惡意軟體,來攻擊某些企業網站,說好聽點是模糊別人的視線,說難聽點就是栽贓,是不是讓你們恨得牙痒痒?這個資料,我發現有一陣了,解密用了不少時間,然後我想辨別下真假,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試水。”
還真是隨便呀,寧大何其幸運!諸航沒揪他的語病,心裡明白就好,那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認出了他,來了港城,他們見上面,也不枉他一路過來,步步為營。“如果是假的,你會繼續在裡面待下去?”
“不管什麼職業都有一個倦怠期,即使是假的,我也會離開。不過,我可能會選擇悄然離開。”
“周師兄,你主動和我聯繫,你明知我是什麼身份,就不怕我泄密?”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保羅的反應都沒有她快,諸航再次把握了話語的主動權。保羅聲音喑啞了,頭低垂著:“你不會,因為你是豬。不管何時何地,你都不會被別人左右,你永遠不會失去自我。你有你的原則,這和你的身份無關。”
諸航覺得心裡那勉強壓下的憤怒再掀起一角:“既然你這麼了解我,那又何必拿個U盤來試探我?”
保羅連忙解釋:“不是的,我是真想把這個禮物送給你。”
“你捨得?”
“送
你,我就捨得。”保羅的神情不像作假。
“好,我接受。”
諸航完全沒有給保羅反應的時間,抓起U盤就往洗手間衝去,當保羅追過去,只聽到馬桶嘩啦一聲沖水的聲音,U盤連個影子都沒了。“豬,你瘋了,你知道那裡面的資料有多重要嗎!”他氣急得用手捶門,面容因激怒都扭曲變形了。
諸航冷然地對視上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厭惡被別人監視、窺探隱私,同樣我也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大家都站在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裡,軍事、經濟、民生,即使玩計謀,都憑實力說話,贏得磊落,輸得尊嚴。這樣卑鄙、齷齪的行為如果被默許,那還要什麼法規、道德?時光倒流,一切回到原始社會,叢林規則,弱肉強食,什麼束縛都沒有,你希望世界變得那樣嗎?”
保羅像一條衰弱的魚被拋棄在了夜晚的沙灘上,唯留有苟以延命的喘息。這些資料是他的支撐,是他的全部,現在沒了,一種讓人窒息的孤獨裹挾著他,仿佛掉落千年的冰窖。他再也反抗不了了嗎,只能由著命運來宰割?
錐心之痛——真的是眼前發黑,一時間大腦和心臟都不供血了,他感到自己在冷卻,冷卻成了一座雕塑。
“周師兄,你的支持者們支持的是你勇敢站起來揭露醜惡的方式,想得到那些資料的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那是一枚隱形炸彈,只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曾經,周師兄人長得清風朗月,品位陽春白雪,笑起來陽光,極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她呢,總讓人覺得不好好盯著,一不留神就滑到邊緣外了。命運卻玩了個顛覆,這到底是誰的錯?那種沉重的窒息感又堵上諸航的心頭了。
保羅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憂傷地看著一臉正義的諸航。良久,他說服自己平靜了,從前他設計防火牆,可以攔住天下人,卻總是被她攻破。好像在她面前,他就沒贏過,也許這是他對她的縱容,他無意輸贏。一個圓圈一樣的符號,從他的心底漸漸地升騰上來。在那一刻,他決定不再徘徊,不再動搖,不再痴望了,就讓本該結束的結束吧!
“豬,如果我犯下滔天大罪,逃亡在外,你是追捕我的警察,有一天,我們在街角狹路相逢,你會舉槍she殺我嗎?”
“我……”這是什麼鬼問題,諸航猶豫了下,準備反駁,保羅笑著截住了她的話頭:“你遲疑了二十秒,我知道了,不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使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在你的心底,對我總留一寸不舍、不忍。我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他像是真的開心,周身都罩上一團愉悅的氣流。
“豬,我也懷疑過當時的衝動和選擇,但是每一次的午夜夢回還是會走上同一條路。不管結果是什麼,只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一個交代。就像音樂,可以聽到流淚,卻不需要告訴別人為什麼。”他是多麼喜歡高貴而不動聲色的古典音樂,哪怕是用單調和重複掩飾內在的豐富。他閉著眼睛聆聽,想擁它入懷,像無數次的撫摸那樣撫摸,無數次的珍惜那樣珍惜,但還是要鬆手的,讓它隨風而逝。
他看著對岸逐漸亮起的燈火,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豬,我考慮好了,我要離開港城。”
第十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一場讓世界矚目的正義之舉,最終演變成一場天涯大逃亡。
VJ的負責人對保羅說,逃不是說我們心虛、我們有錯,而是為了活著,活著才能爭取更多的權利、自由,才能證明自己。他們用信用卡預訂了二十多班從港城飛向世界各地的航班,最後坐哪架飛機離開,視情況而定。從酒店去機場怎麼走,在機場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們一遍遍地假設,一遍遍地排除,每個人的情緒都緊繃得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保羅卻有些不夠敬業,他淡定得反常,好像他不是劇中的男主角。他甚至找來一張世界地圖,在上面把二十多個地方標出來,拉著諸航討論。
“從這裡向北,再開幾個小時的車就是個漁港,那兒有個中世紀的燈塔,是當地有名的景點。那兒的冬季特別漫長,從九月到來年的五月,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大雪把路封住,外地人是沒辦法過去的。那兒好像是很安全,可是我不會開船,不會捕魚,肯定會受排擠的,所以……”他用筆在那個標記上打了個叉,抬頭對著諸航一笑,“這事不能隨便,說不定我下半輩子就全耗那兒了,等於我的第二故鄉。”
諸航沉默地看著他手中的筆指向第二個標記:“這兒是加勒比海里的一座島嶼,開發商在上面建了個度假村,不是鬧海匪嗎,幾年都無人敢問津。開發商最近在低價拋售,我手裡的錢倒是可以買套別墅,可是一個人住在那,連個說話的鄰居都沒有,我擔心我會變成啞巴。”
他在那個標記上也打了個叉。“周師兄,”諸航張開手掌,按住地圖,“別說了。”
保羅不解地擰了擰眉後,瞭然地一笑。“豬,即使你不小心說漏了嘴,我也不會怪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在哪兒。”
然後過年過節通個電話、傳幾張近照,有假期時邀請對方過來小住?這邏輯有問題。不管是之前潛在河底的周師兄,還是現在站在風口浪尖的保羅,他們的關係都不應該是“再見”,“不告而別”更適合他們。上一次,周師兄讓周文瑾因車禍死在舊金山的海底,在溫哥華擄走她,他只是斷了一條通往羅馬的大道,這一次,他則是把通往條條羅馬的大道都斷了,他不得不行走在羊腸小徑上,小徑左側是懸崖,右側是峭壁,後面還有追兵。他再如何小心,都走不到羅馬了。諸航可以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會怎樣,在一個獅群里,一頭驕傲的獅子受傷了、殘了,或者老了,它會默默地走開,找一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日升月落,等待上蒼的召喚,這是它們以生命來維持的尊嚴、體面。周師兄在犯規。
你兒子七歲還是八歲了?”見諸航不接話,保羅換了個話題。“過年虛八歲。”諸航把地圖疊起來,用那本《帶我回去》壓在上面,眼不見心不煩。周師兄還真的在看這本小說,看過的那頁細心地夾著張書籤。
“我可以請他吃個飯嗎?”怕她擔心,保羅連忙保證,“安全問題你不要擔心,我來安排。”
諸航想拒絕,看著他拼命抑制的急切眼神,她把已到喉嚨口的話慢慢地咽了回去。
但諸航還是不太放心,她把這事告訴了欒逍,如果欒逍說帆帆不能去,她便找個理由委婉地推了。欒逍聽完她一番話,有五分鐘沒有出聲。“他既然誠意邀請,我想可以接受。”欒逍的聲音很低,卻讓諸航感到他是字字都慎重考慮過。他又給諸航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形他恨不得拼命降低存在感,即便他傻,VJ的人也不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生一點事的。”
“我也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們。”把她擄去特羅姆瑟那次應該不叫傷害,只是他……諸航自我解嘲地一笑。
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殺人放火的罪犯,而是一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什麼後果不負任何責任的人,他們聽不進別人的勸阻,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面對他們,只能沉默。沉默像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