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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陽沒有見過戀兒,那次卓李兩家聚會,戀兒太小沒帶過去,但她一眼就認出戀兒來了,不是從年齡上,而是從長相上,戀兒和諸航很像,準確來講,戀兒的眉宇和額頭像極了晏南飛。
和晏南飛的一切,她早已選擇忽視、遺忘,突然面對著戀兒粉嫩的小臉,就像逼著你看你不喜歡的那頁書一樣。卓陽神色立刻就僵硬了:“是呀!她在家嗎?”
戀兒點點頭,伸手給卓陽,想牽她過去。卓陽手上戴著手套,僵硬了下,把手背到身後去。
歐燦站在走廊上,卓陽避開戀兒小手的那一幕落在她眼中,她輕輕嘆了口氣,心想: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卓陽比卓明小很多,歐燦是把卓陽當閨女待的。以前的卓陽是藝術范兒,寬鬆的毛衣,長及腳踝的布裙,冬天喜歡戴一條抽象風格的長圍巾,長發飛揚,世界各地到處飛,走走,畫畫,很是愜意。歐燦覺得女兒就要這樣嬌養,不擔風,不愁雨,生活里除了鮮花就是陽光。事實上,晏南飛也是這樣寵著卓陽的。再婚後的卓陽,頭上塗滿髮膠,大概十級大風也吹不亂她繁複的髮髻,修身的名牌套裝,精緻的妝容,恰到好處的鑽石首飾,這一切很是符合她現在的身份,可歐燦看得心裡堵堵的。
“大哥還沒回京?”這四合院和卓陽自己家一般,喚來阿姨準備下午茶,點了自己最愛吃的點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回吧!”歐燦招招手,戀兒收回打量卓陽的目光,撲進奶奶懷裡。“這是爸爸的姑媽,戀兒,喊一聲姑奶奶好。”
卓陽和晏南飛離婚的唯一好處就是帆帆和戀兒對她的稱呼很明確,但卓陽卻悻悻然。姑奶奶?她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戀兒搖搖頭:“她不是姑奶奶,她是太太。”
卓陽一喜,忍不住多看了戀兒幾眼。這小孩也被她雍容華貴的氣質所折服?“哦,為什麼要叫太太?”歐燦好奇地問。
戀兒胖胖的小指頭指著卓陽的臉:“她臉上有斑,唐嬸說那叫老人斑。人很老很老了,就會長老人斑。長了老人斑的人,要叫太太。”
卓陽眼前一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在寧城,比奶奶再長一輩的女性,習慣上叫太太。歐燦忍住笑,抬頭看卓陽。卓陽一張臉都氣青了:“大嫂,這小孩也不小了,該送去學校讓人教教了。這樣下去,可不得了。”
歐燦不愛聽這話:“你還把小孩子的話當真?她懂什麼。戀兒,姑奶奶臉上那不是老人斑,是雀斑,小時候就有的。”
戀兒小胸脯一挺:“我就沒有,奶奶也沒有。就是老人斑。”
卓陽氣急敗壞道:“這小孩怎麼這麼不討喜?大嫂,讓阿姨帶她去外面玩會兒,我有事和你說。”
歐燦語氣不太好:“這小孩是我的孫女,我寶貝著呢!”
卓陽訝然地看了歐燦一眼,尷尬地笑道:“我知道大嫂一向喜歡小姑娘,好不容易如願了。我是真有事找大嫂。”
歐燦親親戀兒,又折了只紙飛機,讓戀兒飛去廚房看看點心做好沒有。戀兒蹦蹦跳跳走了,卓陽這才感覺舒服了一點兒。“大嫂,是不是大哥準備要求退居二線了?”
“七十出頭的人,該退了。”歐燦淡淡道,“紹華都中將了,難道真要人家大帥、少帥地喊著,你當這是民國時期啊!”
“紹華是憑自己的本事上去的,和大哥沒什麼關係。大哥犯傻呀!”
“那是你大哥的決定,他的工作,我向來只尊重不過問。難道你信不過你大哥?”
“也不是。李大帥的兒子前兩天在雲南拿了個一等功,聽說馬上要晉升少將,我想李大帥會不會也像大哥那樣要求退居二線?”
歐燦笑了:“退了又怎樣,你怕他養活不了你。”
“我才不要他養,只是……一下子覺得李大帥真的是老了。”
歐燦沒好氣道:“你早在哪兒了?別和我說一些有的沒的,路是你選擇的。”
卓陽哀怨地撇撇嘴:“我就是感嘆下罷了,又沒想怎樣。大嫂,那小孩是你的孫女,我是你的小姑子,你做什麼事,可不可以顧及下我的感受?”
“卓陽,別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實,你可以迴避,卻不能否認它的存在。”歐燦嘆氣,“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下午的秋陽淡薄如晨霧,風一吹就要散掉似的。兩人察覺到光線一黯,一同扭頭看向外面。屋檐下,卓紹華抱著戀兒,朝兩人點了點頭。
卓紹華這次回北京,完全是辦私事。幼時一個大院裡一塊玩耍的一個小夥伴因肝癌過世了,來送送他。卓紹華和成功都叫他小三。他姓鄭,滿族,在家排行老三,在一群小夥伴里也排行老三。明明是個男生,膽子特別小,人家拳頭還沒揚起來,他就哭號著喊“華子、成子救救我”。卓紹華對小三最深的印象是一張小臉上涕淚交流的樣子。
小三高中畢業後跟風入了伍,可惜吃不下那苦,混了兩年退伍回家,然後跟在他姐夫身旁做生意。用成功的話說,總算診對了脈。卓紹華和他接觸得少,他倒是經常帶著這樣那樣的女子來騷擾成功。成功提到小三,一臉鄙夷,恨不得不認識這人。小三生意做得挺大,中關村有一幢樓就是他名下的。小三結了兩次婚,膝下無子。查出肝癌不到倆月,人就走了,所有的資產留給了他外甥。他要求不買墓,骨灰葬在一棵樹下。他對成功說:“最後了,咱也出息一回。骨灰可是很好的肥料,這樹長好了,多少也能為北京的環境出點兒力。”
小三不是名人,家人就舉行了個小型的追思會。卓紹華詫異地發現李南也在,成功附耳低語:“當年,和小三一塊待過新兵連,兩人打過一架。”哦,不打不相識,小三一定是他手下敗將,想不到他還是這麼重情意的人。卓紹華凝視著白色jú花中掛著的小三的巨幅照片,大概是小三三十歲左右時拍的,很開懷的樣子。那時,身體健康,愛情如意,事業成功,怎麼會不開懷呢!
白髮人送黑髮人,小三的父母哭得都背過氣去了,卓紹華和成功安慰了幾句就退了。兩人在車邊抽了根煙,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雨。
“就這麼沒了?”成功仰起臉,對著天空吐出一口煙。
沒了,像煙一樣散了。卓紹華和成功都是見慣生死的人,但小三是自小一塊長大的玩伴,這種死別的感覺無法做到淡然視之,無力感充滿了心頭。
“有時候真不知人要爭什麼,在死亡面前,坐擁金山、權傾天下又如何呢?”煙燻著成功的眼,他閉了下眼,眼角紅了。
不如何,但只要還在呼吸,就不能原地踏步。等待的明天是什麼樣,誰也無法確切地描述。人的一生就是勞碌、茫然的一生。至於有無意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卓紹華掐掉手裡的菸頭:“小三年紀不大,肝怎麼會壞成那樣?”
“酒喝太多了。生意哪是那麼好做的?其實……”成功也把手裡的菸頭扔了,他今天沒開車,搭卓紹華的車過來的,“去喝一杯吧,這兒拔涼拔涼的。”他點點胸口。
從士兵到將軍,哪個不是半輩子工作兢兢業業、做人謹慎為之,軍二代總在圈子裡活,父輩們的情況太複雜太神秘,稍微懂事的,都知道言多必失,如果被有心人爆點什麼料,分分鐘都是大麻煩。真正敢扛著父輩的大旗出去吆五喝六的,都是蠢貨。卓紹華沒沾卓明的光,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成功更是徹底和父母劃清了界限,小三也是明白人。他說不能給父母臉上添光,那麼,總不能讓他們心裡添堵吧!
卓紹華點點頭,今天確實需要喝一杯。
“去哪兒?”李南也出來了,山一樣橫在兩人面前。
成功和李南僅僅算認識,沒交情,拿眼睛瞟了下卓紹華,見他沒吱聲,回道:“喝酒去。你要不要一起?”
李南無可無不可地擰了擰眉,自己上了副駕駛座。勤務兵今天開了輛別克,空間很寬敞,但李南那身高,坐后座還是有點擠了。
卓紹華盯著李南的後腦勺,板寸頭,頭皮青亮,頭髮鋼絲一樣,一根根豎著,據說這樣的人脾氣都不是很好。
考慮到卓紹華和李南的身份,成功選了家酒店式酒吧,這種酒吧私密性很強,環境也好,可以安安靜靜地喝酒。三人要了個包間,坐下沒五分鐘,成功的電話響了,小公主打來的,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她好想爸爸。成功接電話時一臉的慈父相,讓人不忍直視,李南一揮掌,把成功呼了出去。
“恭喜了。”卓紹華與李南碰了下杯,他聽說了李南立功的事。
李南交疊起一雙大長腿,毫不謙虛地“哦”了聲。特種兵能立功,任務不是一般地險峻,他們拿得理直氣壯。
“什麼時候要孩子?”卓紹
華其實不八卦,成功不在,他又不想聊別的,就隨便找了個話題。
李南搖了搖杯中的酒,眼皮一挑:“我不想要孩子。”
卓紹華怔住。
“我們這樣的兵,每次出任務,誰都不敢保證能不能活著回來。如果出個什麼意外,留下哇哇啼哭的幼兒和柔弱的妻子,於心何忍?沒有孩子,誰少了誰,都能活。重感情的,傷心過一兩年,就了不得了,然後還是會好好過下去。感情淡的,就像是半途換了個同座的,下車的人什麼樣,誰去記?可是有了孩子,就多了層牽絆,再堅強的女子,也會過得很沉重。何必把日子過得像部勵志劇?”
李南的語氣很淡漠,像在談論一場秋雨涼一場的天氣。卓紹華卻聽得汗毛直豎,這人活得太冷酷、太現實,也太悲觀。雖說名義上是親戚,但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一塊探討人生觀與愛情觀,他只是有點不解,既然這樣想,幹嗎要結婚呢?
李南嘴角一勾,欠身拿過酒瓶,給自己的杯倒上酒。“來這世上一趟,哪能委屈自己。要麼不結婚,要結就得找個最漂亮的。別妒忌哦!”
卓紹華失笑搖頭。
“不過,我有點妒忌你。不是妒忌你有兒有女,你是怎麼降服諸中校的?”李南突然壓低了音量,眼睛黑如深淵,“她就是wing,是不是?世界上知道她叫這個名的,包括我,不超過八個人。”
“李大校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卓紹華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深處有沉下去的警告。
李南一副吊兒郎當的樣:“我這不是表示一下關心嘛!怎麼講她也是我拐了彎的弟媳婦。五年前在特羅姆瑟,上面下達任務時,說得雲裡霧裡的,我還納悶,一個丫頭片子能有多大本事,不就會搗騰個計算機嗎,有必要讓我們出動嗎?不過,她是卓家的媳婦,那……就不一樣了。原來還有這層神秘的面紗,這就說圓了。這樣的人才,就如同國家的瑰寶,確實不能流落在海外,哪怕束之高閣,遠遠觀之。喂,傳說里未婚先孕什麼的,是不是你早早給她挖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