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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把自己這種個性演變過程視作理所當然,畢竟,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直到面對前夜突如其來的變故,體內某些禁忌細胞傾巢出動,我才知道自己也有缺陷。如果一個誘引不足以致命,那我就應該真正吸取教訓。
可對於母親的質疑,我矢口否認:“霍家人個個出類拔萃,兒子我怕是站在一旁自慚形穢。”
“臭小子,又同我貧嘴。”電話那頭傳來嘆笑聲。
“Miss章,我明天下午的班機。”
“我也不勉強你多留幾日,今晚來吃頓飯吧,算是為你餞行。”
“好。”我沒法拒絕。母親是個開明至極的女人,不論見與不見,我與霍家人是牽扯不清了,與其耿耿於懷,還不如過往不計,希望與霍昀森的交集能到此為止,我需要讓自己的情緒復原。
第4章
這還的確是個名副其實的家庭聚餐,母親喜歡泰國菜,於是大家圍著咖喱汁其樂融融。雖有點不習慣面對一桌前一周還未曾謀面過的“家人”作親密無間狀,但也並不覺得勉強。
直到上菜,霍昀森也沒有到場,他的缺席令我多少放鬆了許多,至少可以保證自己能不失態地演完全場。我承認,經過那一晚,穩定的心性發生動搖,就像食物變質,竄了味的東西吃下去總會覺得不安……
對方從現在起,已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擺脫的陌生人了,照目前看,他與我或多或少有了某種家族形式上的牽連。糊塗過後,我開始意識到那場“意外”的主因出在自己身上,我的風流顯然用錯了地方,也招惹了一些不必要的難堪,內疚的陰影短期內很難抹煞,所以只有通過自我調整儘量漠視和遺忘,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方法。
其實,並不是我真的不夠大方理性,只是有些問題直面起來並不如想像得坦蕩,況且我也絕不是一個對自己沒有要求、不懂劃分人際界限的人。
這次聚餐一併邀請了霍家的世交——香江富商周建霖一家三口,餐桌上,華萊士對我讚許有嘉,這引起了所有在座人士的關注與附合,也包括周家千金周晴,她向我頻送秋波,行動相當大膽洋派。
她一邊優雅地調均各類醬和香料,一邊主動坐近:“震函,聽說你在斯坦福專攻工程學,怎麼卻做起了傳媒業?”
礙於一桌子家長,我也不得不認真應付:“跨行業是需要冒險的,但其實多數領域並非完全沒有關聯,何況,媒體各界華商友人給足面子,自然就走穩了。過了創業期壓力驟減,等一切上正軌,便也不覺得傳媒是非常難為的事業。”場面話我一向說得很圓,男人不能酸氣,但不能錯過任何樹口碑的良機。
“這只能說明震函你八面玲瓏。”
我笑:“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評價。”不過,很客觀。
“我在法國學了三年現代美術史,一點前途都沒有。”
難怪氣質是絕佳的,但我知道像周晴這樣家境無憂的女子說這樣的話,並不是真心的,她內在的優越感應該比任何人都強。
她接著問:“聽說你明天就要飛回加州?”
“是啊,公司需要我儘快趕回去,只能提前結束香港之行,今天是特來向大家告別的。”
“如果改日我去舊金山度假,可否來探望你哪?”再明顯不過的示好,作為男人必須識相,要緊關頭誠心實意地接受小姐們的好意。
“那可真是我的榮幸。”
周晴被逗樂,我卻已察覺一直“循規蹈矩”坐一旁的霍昀齊聽了我們的對話之後在暗自偷笑,還趁無人注意時沖我擠眉弄眼,壓低聲音揶揄:“人氣極旺啊震函,好比最近的道瓊指數,有望破新高。”
我被她的幽默感染,在舉止上不禁更為鬆弛一些。
突然,阿齊回頭揚起手,佯裝生氣地沖外頭走進來的年輕人輕嚷:“老錢,你怎麼不通報就來啦?不像話。”
一個略顯老成的大男孩穩健地走到餐桌邊,恭敬地向長輩們打過招呼後,笑眯眯地回應:“是阿森批准過的。”
“好啊,居然跟老哥串通一氣。”阿齊親密地起身上前攬住他的手臂,然後對我介紹,“震函,這是我男朋友錢永。”
“幸會。”我們握一記手。
“難怪阿齊說她一下子就白撿了一位樣樣出眾的大哥,猛得意一陣。”錢永取笑女友。美好健康的女孩理應配殷實的大好青年,有時候,世上的公平事倒也不只一兩件。
“昀森呢?怎麼還不見他來?本來說八點到的。”母親意外地插口問道。
“他正是讓我來向章阿姨和周伯伯道歉,好像是大學有事急召他回去幫忙。”
“嘿,真不夠意思,也不親自來講,最近老哥搞得神秘兮兮的。”阿齊稍不滿,“敢情家裡人還比不上學校那些人重要?”
“阿齊!”錢永好脾氣地制止女友的敏感發言。
我的手機這時候響起來,我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於是起身走到窗邊接聽:“喂,你好。”
“我是霍昀森,我現在在瑪麗醫院,兩分鐘後就要手術,你能不能過來?”
“什麼?!你在醫院……”
他迅速打斷我:“別嚷嚷,我不想讓我爸和阿齊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聽他的聲音,我知道他頭腦清醒應該沒有大問題,但是“手術”這個詞還是令我心裡發怵,“什麼傷嚴重到要手術?”
“真羅嗦,你到底過不過來?勉強就算了,反正你明天就要回去。”說著就掛斷,留下我莫明其妙地盯著手機屏幕。
重新踱回座位,對周圍的對話聲置若罔聞,漸漸的,還是生出許多猶豫來,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是你明明對一件事一個人很避諱很厭惡,但卻無法對其熟視無睹。出於對“家人”的體貼,我理應表示出額外的關心,但目前情況是,我不想在出行前一天還遭遇什麼不良事件耽誤行程。據經驗判斷,跟霍昀森有關係的事最好是少管少碰,免得再惹火上身。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與我之間的通話總有些閃爍其辭,不想說明也無法說明的隱患涌動其間。
等盤碟撤下,我突然坐不住了,也顧不得場面,事情還是要分輕重急緩,不能因為意氣而破壞自己的行事原則,所以我藉故提前告辭。霍家長輩講究和氣寬容,並沒有強迫我留下坐陣。
我並不知道瑪麗醫院在哪裡,沿途問了兩位巡警,趕到那裡,已經是四十分鐘後。我在醫院的前台登記處立即查到了霍昀森的名字,護士對其情況似乎還知根知底。
“他傷得怎麼樣?”我的語氣大概不經意地流露了些意外的急迫。
“您是霍先生家屬?”
“呃……”
“他被利器刺傷肌肉,剛做完手術,左上臂fèng合八針,沒有傷及骨頭,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霍先生見義勇為,追趕一名搶劫犯,結果對方有三個同夥,還攜有利器……”
對我來說,這個理由還真是——新奇。
以前只有在好萊塢動作片中才見過這類追歹徒結果追進賊窩遭圍攻的場面,如果是普通鬥毆,讓他吃吃苦頭無不可,可現在他是除暴安良,不表示些慰問似乎說不過去。
我無奈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一言不發地走進醫療休息室,終於體會什麼叫是禍躲不過。
病房外的長條凳上,我一眼望見霍昀森,他安靜地坐著,散亂的衣扣,髒污的牛仔褲,凌亂的黑髮,緊抿的嘴唇,倔強的眼神,俊逸的面部輪廓,此刻因為安靜倒流露出幾分憂鬱優雅的氣息來。由於失血過多,他略略皺著眉,放下戾氣和激進,除去邪氣和強硬,他整個人因為折翼的白布而顯得異常柔和頹廢。
霍昀森,為什麼每一次你都要我看到不同的你?多面手也有真實面,那哪一面是真的?我不禁自嘲地想:如果將他換作一個美麗的女人,我大概要為此神經錯亂。即使是眼前這個男人,也著實令我頭疼,我為他一回又一回突破底線,屢犯禁忌,剛剛還對自己說不再觸及那個交集點,現在又很自然地出現在醫院裡,真是見鬼。
他感覺到我視線的侵擾,緩緩抬頭向這邊看過來,一見是我他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復常態裝作一副散漫平靜的表情,似乎我的出現他完全不以為意,好像我趕來是多餘的。稍前是他打電話給我,可他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他不會不知道,我是一個想遠遠躲開他的、理智到極點的人。
“你不是明天要回美國了?怎麼還有閒工夫管閒事?”等我在他旁邊坐下,他就開口不馴。
“你以為我很情願來?”
“算我說錯話。”難得他服軟,我倒有些接不上話。
我看了看他手臂的傷:“你常出這種狀況吧?”
“哼,你可真幽默。”他掃了我一眼,“現在不怕我了?”
“我什麼時候怕過你!”跟他相處,似乎永遠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不承認就算了。”他站起來。
三個警察詢問過醫生,便要求霍昀森去警局協助錄口供,原來刺傷他最後被他擺平的其中兩個匪徒是最近在旺角多次搶劫行兇的慣犯,這回落到見義勇為的霍昀森手裡,也算是氣數已盡。
從警局出來,已經十一點。
“你沒法開車,我送你回去。”
“我這樣回去,家裡人又要大驚小怪,送我去酒店吧,順便吃夜宵。”
“去哪家?”
“你住哪家?”
我無奈地踩下油門,也不費話了。車內異常沉默,我也奇怪怎麼總和他在奇怪的場合下會面,而且每次都有一方狼狽亮相,傷痕累累退場。
到達麗嘉酒店,他的形象就引起大堂保安部人員的注意,在出示完證件後才得到禮遇,正打算給他訂房間,他卻說:“我和這位先生住一間,謝謝。”
我也不想失態,只得領著他上樓去換一換行頭。
“你勇斗歹徒,是不是有機會獲得‘好市民’勳章?”我只是想調節一下沉悶的氣氛。
“哈,如果你要,我雙手奉送。”他取出冰箱裡的威士忌喝了一口。
“你今晚——要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