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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兒你也別告訴他們,我是記者。”馮牧早有時也挺機靈的,適時提醒道。
“為什麼?”胖胖猶疑道。
“他們正是悲傷之時,而且又被一些不負責任的媒體寫成那個樣子,肯定對記者有強烈的牴觸和憎恨。”她解釋道,“我就過去祭拜祭拜老人,跟家屬們隨便聊幾句吧。”
“嗯,也好。”
前來幫忙和祭拜的人絡繹不絕,胖胖和馮牧早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時不時有前來看望家屬的親友們提起網上的新聞,不可思議同時都對撰稿的記者非常不滿,甚至私下說出“用別人的不幸做文章,不得好死”的詛咒。
從往來親友的議論中,馮牧早才得知,老人得的是淋巴癌晚期,早就知道父親病情的大女兒洪桂鳳怕年邁的母親傷心,也怕給兩個生活困難的弟弟增加負擔,一直瞞著家裡人,說父親只是扁桃腺發炎,因為年紀大的緣故,不太好治療。最後,實在瞞不下去,才說了實情。父親彌留之際,表示不願意再住院,非要出院回家,然而還沒來得及辦手續,就撒手人寰。
洪大爺的妻子劉奶奶被老姐妹們團圍住,大伙兒你遞紙巾我擦眼淚的,紛紛儘自己最大溫情去安慰老人。劉奶奶縱使早有思想準備,這會子也難免傷心欲絕,可對於子女的盡力,她也頗感欣慰,手裡捏著洪桂鳳前幾天才肯拿出來的真實病歷和幾張病危通知書,不住地摸著上頭洪大爺的姓名,絮絮叨叨念著他好好走,在那邊等她之類。
馮牧早擠進去,蹲在劉奶奶身邊給她遞紙巾,瞄著病曆本上的字,確實在一年前就已經被診斷為非霍奇金大B細胞淋巴癌三期。
“大姐啊……你不該瞞著我和老三。”兒子洪桂全哽咽道,十個手指都被迫截掉的他用肉球一樣的右手抹著眼淚,看上去,直到父親臨走前幾天,他才知道父親的真實病情。那一百元的醫藥費就是他交的,雖然,洪桂鳳一直不讓他出一分錢,可他說,父親都要走了,他做兒子的如果一分錢都沒出過,就太不孝了。
小兒子洪桂立輕度智障,呆坐在大姐身邊,給大姐抹眼淚,嘴裡哇啦哇啦說著只有至親才明白的話。
馮牧早在一旁聽著,心裡難過極了。老人生命的最後幾天裡確實是餓著的,兒子確實只交了一百元醫藥費,醫院也確實不再收治老人——那些斷章取義的人寫得沒有錯,但他們只想著用這些表面的東西博眼球、引導輿論,卻不深究這其中的人間真情。
這時,整理老人遺物的親屬忽然捧著一個信封出來,說老人去世前寫了一封信放在衣櫃的抽屜里,竟是一封遺書。
劉奶奶和三個子女一起捧過來看,邊看邊哭。
原來,洪大爺並不是一直蒙在鼓裡的,一直治不好的“扁桃腺發炎”讓他這個老知識分子產生些許懷疑,變暗地裡查閱許多病情相關的資料,約莫知曉自己得的是什麼樣的重病。他隱約感到自己的病是無論花多少錢都治不好的,想給子女省一點錢,每次住院要不就鬧著要出院,要不就偷偷把該吃的藥倒掉一半,這等於把自己在世的日子一再縮短。在信里,他對一家人表示歉意,說自己年歲已大,不想再拖累子女,希望大女兒和大兒子照顧好生活難以自理的小兒子。
馮牧早有些受不得這樣的真相,躲到一邊偷偷抹著眼淚,心中氣憤又感動,氣憤的是沒有底線的某些記者,感動的是這一家人的互相犧牲和體諒。
進而,想到幾乎沒有參與過自己成長過程的媽媽,一直不能理解,她當時是如何下的決心,再也不回頭。她小時候愛看《小蝌蚪找媽媽》《小龍人》和《小蜜蜂》,她喜歡的節目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找媽媽。她想那個已經忘記長相的媽媽,也恨。好在,馮奕國怕後媽對女兒不好,怎麼也不肯再找。馮牧早這麼想來,自己也是受到過來自父親的關愛和體諒的,心裡多少也能寬慰。
她向洪桂鳳表明來意,說自己是看到網上的新聞寫得太離譜,特地過來了解真實情況並為她兩個弟弟洗脫“不孝子”罪名的。原以為洪桂鳳會有所反彈,卻不知她特別通情達理。
“只是沒想到我們家的事會傳得這麼沸沸揚揚,你說的什麼微博我不太會用,不知道網友是如何評價的,但認識我們的人都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至於別人怎麼說、怎麼想,我覺得不是很在意,他們就是新鮮一陣,沒有人會真正長久關注我們的。昨天我也陸續接到一些電話,他們是從微信公眾號里看到的……我弟弟的電話號碼,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知道的,有的罵得很難聽,我們正想著,等爸爸的喪事辦完,去報警。”
“我可以把真實的情況寫出來告訴那些有誤會的人嗎?”
洪桂鳳想了很久,抬眼看了看兩個弟弟,尤其是呆坐著不知所措的洪桂立,點了點頭。
“……就是希望你能把我兩個弟弟不是不孝子這件事說明清楚。”
放在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打斷她倆的談話。馮牧早掏出來一看,屏幕上顯示著單鷹的名字。
如果沒記錯,這是單鷹第一次在沒有互換的情況下、以他自己的身份給她打電話。
馮牧早緊張得揉揉鼻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接起。
“今天的版面留一個三百字的空間給你,有沒有問題?”單鷹在電話里的聲音就像午夜電台男主播在你耳邊的磁性低語。
馮牧早看一眼時鐘,計算著離組稿結束還剩多少時間,大致說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況,然後說:“我缺一個醫院醫生的採訪。”
“什麼角度?”
“患者真實病情的角度。”
“從醫院在此事件中對病人家屬要求的尊重入手。確診時預計幾個月生命,通過家屬配合和心理激勵,最後堅持了幾個月——我可以幫你協調。”
“真的?”馮牧早眼睛一亮。
“你這是在質疑我的關係網?”
她嘿嘿乾笑兩聲,“不敢不敢,我馬上趕去醫院。”
說罷,馮牧早謝過胖胖,又騎著小電驢吭哧吭哧到醫院。不得不說,單鷹的效率也蠻高,很快就為她找到洪大爺當時的主治醫生,病人從確診到離世過程中的一切都得到了證實。
“今晚我們6點到。”回報社路上,馮牧早接到焦糖的信息,她一拍腦門,自言自語道:“忙起來差點兒把這事給忘了!”看來,她得趕緊回去把稿子寫完,以便趕回去給焦糖壯膽,應對嚴刻儒那個麻煩的“甲方”。
第10章 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四)
一小時後,稿件完成,題為《“活活餓死”老人實為癌症病逝:揭秘“不孝子”事件背後的人間大愛》。
細讀兩遍,馮牧早在報社的審稿系統上選擇單鷹的ID,點了“發送”。離6點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可以說很緊迫。過了十分鐘,OA返回一條消息,竟是“您的稿件已過審”。
開門大吉啊……馮牧早腰板都挺直了,關上電腦打算遛回家。剛走出大辦公室的門,就聽主編室的推拉門“嘩啦”一聲開啟,單鷹站在門口,把她逮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