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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衣服脫去才知道傷得有多重,幾乎所有的重手都由江子奇吃下,一身的青綠淤痕,尤其是肩膀上碗口大的一塊烏青,隱隱的滲出血絲,看來觸目驚心。
林魚把冰格里所有的冰都倒出來,還是不夠敷,江子奇卻低低悶笑:“你索性把我扔到冰箱裡去算了!”
林魚無奈的撇嘴:“你倒還有心情笑!沒打過架啊,連躲都不會!”
“我不笑,難道哭嗎?”
嗚嗚嗚……江子奇假哭:“我這都是被誰連累的啊!”
林魚狂汗一把,轉身去找藥箱,江子奇看那忙忙碌碌的身影,不自覺嘴角向上彎,受了傷還有人為你料理,已經是很幸福的時光了,不笑,難道還要哭嗎?
好在林魚平日裡打架像吃飯喝水,家中裝備十全,久病成良醫。只不過這一次江子奇全身都是傷,簡直無從下手,索性就整瓶的跌打酒都倒了出來,空氣里頓時瀰漫起濃烈的酒氣與苦澀的藥味。
“誒?”手指觸到江子奇胸前一條糾結的深長傷痕,林魚驚嘆了一聲:“怎麼弄的?”
“是刀傷。”這裡的光線有些暗,空氣有些悶,拌和著跌打酒的藥味,江子奇不自覺有些恍惚,思緒回到記憶的某一個瞬間,聲音開始變得幽暗而低啞,像是從歲月的洪荒中遠遠而來。
應該是在東南亞吧!被一個朋友出賣,華仔帶了一幫人找上門來,雖然僥倖逃脫了卻被一刀砍中胸口……再後來獨自躲在海邊的一個廢棄的木屋裡養傷,南亞的空氣cháo濕而悶熱,傷口時時被汗水浸漬,不斷感染,反反覆覆,最終化為醜陋的疤痕。
本以為要活不下去了,是真的以為這一次要活不下去了,炎症帶來持續不斷的高溫,整個人神志恍惚,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曾經經歷過的人和事,一幀幀從眼前滑過:爸爸,遠哥,詠華……熟悉卻又陌生。
江子奇用偶爾的清醒在想:如果在下一秒,他的生命在人間蒸發,可會有人為他哭泣?而時常來不及思索完這個問題,便已撲入下一個深淵。
死亡是真相,突破虛假的繁榮,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時間如指fèng之間的雨水滑落無法停止,而生命並不如人們想像的那般珍貴而重要,它非常真實並且脆弱,可以輕易的死去,了無痕跡!
正是在這一刻,江子奇發現,人們其實並不擁有控制生命的權利,這是無知的狂妄。
每多人在死裡逃生之後都會將奇蹟歸功於意志力,江子奇雖然活下來了,然而在當時他卻並不在乎。他的人生路走過23年,回頭望,竟沒有太多的留戀,也就不會恐懼。死了便死了,活著便活著,生亦何歡,生亦何懼,他隨意的遊走於生與死的邊緣,搖擺不定。
或者是傷得還不夠重,或者是一貫的好體格,又或者是上帝感覺還不必結束……總之他毫無理由的活下來,靠著幾塊餅乾,很少的一點淡水,以及,幾片阿司匹林。
當高燒退去,神志一點一點清明,他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微咸而粘滯,一如那些死亡的動物。掙扎著爬到門邊,伸手推去,陽光撲面而來,江子奇在一瞬間被感動,淚流滿面。
如果你曾經死過一次!
如果你曾經死過一次,便會發現過去執著的很多事,其實並不重要。
臨近赤道線的烈日似一種洗禮,江子奇看到自己身體裡有些東西被蒸發掉,變得潔淨而透明,宛如新生。
前一世,全部拋棄,都無所謂,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早一些死去。
而這一世,想要自由,並且,尋找愛!
後來,一個住在海邊魚村的小女孩發現了他,江子奇以為這會是另一個結束,卻想不到成為新的開始。
她會在每天落日之前給他送來一碗魚粥,江子奇躺在木屋的角落,聽她赤腳踩過木質的台階,在海風中的腐壞的木料發出輕微的吱咯聲,心跳如撞鹿。
他們用最簡單的馬來語交談,說‘謝謝’和‘你好’然後長久的微笑,江子奇送給她海邊拾到的最美麗的貝殼,看著她小小臉龐笑得皺起來,似一朵花。
江子奇不知道當這小女孩長大後是否還會記得他這個潦倒而髒亂的朋友,而他卻會永遠的記住她,因為她的善良讓他在最絕望的日子裡觸摸到愛的輪廓。
再後來他離開了那片海離開馬來西亞,其實如果可以他並不介意永遠在這片湛藍中生活下去。學習出海和打魚,用曾經編織柔曼長發的修長手指編織魚網,疲憊時躺在沙灘上享受清慡的海風。
然而,很可惜,他並不擁有這種幸福的權利!
當他又一次活過來,他便又一次開始面對繼續活下去的壓力。
馬來西亞是一個太危險的地方,而他也無力保護一個美麗而嬌脆的生命。
“告訴我一個秘密好嗎?”江子奇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喉結緩緩的滑動:“然後,我就可以告訴你我的!”
“秘密嗎?”林魚有一絲慌亂,不自覺的深呼吸,他在床邊坐下,又灌下一大杯冰水。
天已擦黑,窗外是濃藍的夜,林魚忘記去開燈,任憑黑暗模糊各自的臉。
“我,從小就沒有爸爸,你知道嗎!”
“嗯!”
“對,這個不算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其實我需要他。”林魚緊張的回頭,在暗中看到他的眼睛,平靜而明亮,浸潤在水光之中,映襯一層又一層的陰影。他常常這樣看他,慈悲而憐惜的眼神,真正的寵溺,於是安定下來,繼續述說。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堅強,只是生活逼迫不進則退,他有天生的傲骨,永遠不會向任何事低頭,所以能在三歲的時候敲開鄰里街坊的門來借錢,四歲時追打辱罵母親的惡童。
長到十一歲,他已經是母親的依靠,是全家的依靠,從此再沒機會軟弱,再沒機會遲疑,他永遠神色坦然目光堅定,年少稚嫩的臉上流露成年人的鎮定,仿佛對自己所要面對的一切無知無覺。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學會用這樣的方式給自己擔待。
“我一直都提醒自己要堅強,因為堅強不容易被傷害;我強迫自己去忘記,因為依賴會讓人變得軟弱。我刻意忽略他的存在,靠憎恨他來獲得繼續前行的勇氣,承擔所有被他拋下的責任,並以此換取鄙視他的權利。所有人都相信林魚很強大,所以人都以為我不需要一個爸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都需要,甚至,渴望。”
林魚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他並不習慣說這樣的話,此刻說了出來,或者也是因為憋了太久,在他漫長的沒有童年的成長中,他一直都在祈許一個高大而堅定的形象,一個可以撲到他的背上,騎到他脖子上,對他撒嬌,向他需素食物、玩具和保護的男人。永遠的寬容並且足夠強大,無論做錯了任何事情都會依舊愛他,決不會離開!
他沒有等到,於是自己扮演了這夢中的角色。
“然後呢?他出現了,為什麼你沒有快樂一點?”江子奇永遠目光敏銳,他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知道。
“這是另一個秘密。”林魚無聲的笑:“他出現,如我期望的那樣強而有力,他願意承擔一切,並且做得很好。我們吵一通,打一架,哭一場;然後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我其實早就原諒了他,但是我已經忘記,要怎樣做一個兒子!我把老闆娘推到他身邊,說‘哎,照顧好你老婆!’;其實我也很想把自己也推到他身邊,說‘哎,照顧你好兒子。’但是我做不來,真的做不來。我很累,一路狂奔,看到街角有無數躺椅在招手,卻停不下腳步。”
林魚的眼神疲憊而脆弱,但仍然倔強。他被過早的推向那舞台,燈光打下,形象定格,從此不可再回頭;等到曲終,落幕,人散場,仍無法出戲,疲憊的掙扎著一天又一天。
江子奇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拍他的臉頰,說道:“你這孩子!”
林魚無奈的苦笑,這一次,卻沒有躲避。
第11章
“你呢?現在輪到你了!”林魚又灌下一杯冰水壓平心中的波瀾,水份從眼眶中凝結出來,異樣的明亮閃爍,卻不墜下。江子奇心中惘然,忍不住攤開手掌伸向他的眼睛。
林魚一手拍開,笑道:“搞什麼?你以為我會哭麼?”
江子奇無言,不過這樣也好,很好,一個從來不會崩潰的人,總要好過一個一直在崩潰的人。
“我的故事,聽起來很不真實。”江子奇從不擁有清亮悅耳的嗓音,總是帶著淡淡的沙啞似陳年的亞麻,在這樣的夜色中響起,有奇異的力量。
“在我一歲的時候母親便離家出走,從此再沒有出現過,我爸爸是個賭鬼,終日留連在各家賭場,直到輸光身上最後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