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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尤小林之後,陳星澤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在無法按捺思念的時候,他就會翻出以前的日記看,回顧著曾經的一點一滴,有時會像看別人的故事那樣,忍不住哭和笑。
雖然去了不同學校,但陳星澤對尤小林的感情沒有絲毫削減。他們畢業那天,陳星澤向尤小林要了一個承諾——他們每周都要聯繫一次。
於是周六的電話時間成了陳星澤的感情寄託,每次他都早早等在電話前,一邊默念那倒背如流的號碼,一邊看鐘表,覺得差不多時,便撥通電話。
明明心跳如鼓,還要用最平常的聲音聊天。
這些陳星澤早就習慣了。
他們聊的話題都很普通,主要圍繞著學業,其實陳星澤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但他想聽尤小林的聲音,這個話題最容易讓他開口。
聊個十幾分鐘,尤小林的媽媽就會來催。陳星澤戀戀不捨掛斷電話,然後馬上就開始期待下一個周六了。
生活如果有快進鍵該多好。
有時陳星澤也會偷偷雨田中學,但他沒有告訴尤小林。他只是站在角落裡向校園窺探。也許是因為有喜歡的人的緣故,他對雨田中學很親切,覺得路邊的花花糙糙都比他自己學校的好看。
某天,陳星澤來雨田中學,在門口觀望了一會,校園裡跑出來一個男生。
“哎!”
“張堯。”陳星澤跟他打了招呼,兩人一起往外面走。現在是午休時間,陳星澤來找張堯吃飯。他給張堯的理由是他今天病假沒有上學,看完病後路過這裡。
真實原因是他想尤小林了。
張堯是陳星澤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剛上初中時,利用自己的完美人緣打探出好幾個朋友在雨田中學的人。陳星澤從他們里選出了張堯,一個跟尤小林同班,人很善良,又有點傻的人。
“我請客吧,想吃什麼?”
“這麼好?!那我要吃漢堡!”
陳星澤在學校對面的肯德基招待了他,他問了很多尤小林的情況,張堯知無不言。
“你還真關注他啊。不過也是,他一直都第一,老師也關注他。想不到他出名都出到外校了。”
陳星澤就喜歡這種腦子缺根筋的人。
“你怎麼不吃?病了沒胃口嗎?”
他有精神食糧就夠了。
吃完飯,張堯回學校,臨了不忘感恩道謝,陳星澤維持著和善的表情與他揮手告別。
“啊,臉都要笑僵了……”
陳星澤伸個懶腰,返程。
這是個無風慵懶的午後,鳥兒不飛,蟲兒不叫,一切按部就班。
但生活不會永遠安詳。
打破平靜的日子很快來了。
初二上學期,陳星澤被吳行芝拉去參加鋼琴比賽,一不小心拿了一等獎。陳河很高興,給他買了一台DVD播放器做獎勵。
陳河還配套地給陳星澤買了一堆Discovery的紀錄片,吳行芝也給送了他很多國外演奏家的光碟。但陳星澤懶得看這些東西,播放器買來後就一直壓箱。
後來一天學校大掃除,放半天假。陳星澤幹完活後去對面的商場裡吃飯,飯後閒逛的時候碰到一個賣盜版光碟的小攤。他想起家裡那個沒被他用過幾次的DVD播放器,決定買張盤迴去試試。
他隨手拿了一張推薦合集。
家裡誰都不在,陳星澤去冰箱拿了聽果汁,然後回到房間翻出DVD播放器。
機器啟動的聲音讓他有點發困,他打了個哈欠,在機器讀盤的空隙翻過包裝紙,背後的說明上清清楚楚印著——
第一部 :李安《斷背山》。
大概人生每個關鍵路口,都有神明安排。
陳星澤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沉浸到電影當中,回神時天已黃昏,他哭成一個淚人。
陳星澤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曾經他愛尤小林時也難以表達,但現在跟那時全然不同,這部電影好像給一直安寧摸索的他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新世界。
他將頭埋在枕頭裡,哭了整整兩個小時,機器已經播完了下一部影片,他也沒有反應過來。他哭到最後渾身發抖,下地的時候腳都站不穩。
在爸媽回來之前,陳星澤離開了家,偷偷去了附近的一個網吧。
因為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陳星澤連基本上網流程都不懂,但此時他內心的渴望大於一切,他請旁邊的人幫忙,很快學會了如何操作。
他瘋狂搜索有關這部電影的一切消息。
然後,他自然而然地搜到“同性戀”三個字——
他久久凝視。
這個他第一次聽到,本該覺得陌生的詞彙,卻讓他感到無比的熟悉和親切。
他決定買下《斷背山》的影碟,不是路邊的那種廉價光碟,而是正版的,最好畫質的影碟,這樣才對得起這麼完美的一部電影,才對得起它帶來他的感動和震撼。
他要買下它,送給尤小林。
陳星澤查到這部電影在國內沒有上映過,不過有些DVD店裡可能會有賣。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陳星澤幾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DVD店,最後終於在一家老外開的專賣歐美影碟的店裡找到這部電影。
陳星澤花光了一周的伙食費將影碟買下。他一路都在笑,抱著影碟,就像抱著一捧鮮花。
陳星澤用快遞將影碟寄給尤小林。
他算好了時間,尤小林收到影碟應該是周五,不耽誤一周的學習,晚上看完電影,周六他們正好可以打電話。
他想得好好的。
可惜那個周六他沒有等到電話,他打過去的時候是尤小林媽媽接的,告訴他尤小林一早就去學校自習了。
陳星澤有些失望,他覺得可能是時間不湊巧。下一周他過得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周六,卻又沒有接到電話。
尤小林又去學校了。
陳星澤無法再等了,他已經半個月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陳星澤去了雨田中學,他不是雨田的學生,看門的門衛沒有讓他進,他就在門口等。
那是個陰天,天有點涼,陳星澤怕錯過尤小林,一直不敢換地方。他在門口等了四個小時,終於等到了尤小林。看到他身影的一瞬,陳星澤心花怒放。
“尤小林!”
尤小林本是背著書包悶頭往前走,聽到有人叫他,嚇一跳,抬頭看到陳星澤,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繞著他要往前走。
陳星澤拉住他。
“幹嘛呀,才幾天不見就不認識我了?”
尤小林搖頭。
陳星澤看出他有點不對勁。“怎麼了?”
他還是搖頭。
陳星澤想起什麼,問他:“我寄給你的東西你收到了嗎?怎麼沒跟我說一聲,兩周都不回家,到底怎麼了?”
尤小林忽然直直看向陳星澤,陳星澤被那目光里蘊含的東西刺得心裡一涼,好像預感到什麼。
“你問我怎麼了?我還想問你怎麼了,你怎麼能看那麼噁心的東西?”
陳星澤怔住。
生活不會永遠安詳。
懵懂的歲月終究會結束,用你希望的,或不希望的方式。
那是陳星澤第一次跟尤小林吵架,第一次用很嚴厲的聲音同他講話,第一次不是輕撫,而是用無法掙脫的力道抓住他的手臂。
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淚。
“你再說一次?”陳星澤氣得聲音打顫,“你說誰噁心?你再說一次!”
尤小林不甘示弱,就像平日裡糾正陳星澤錯題時一樣。“你怎麼會看這種東西,噁心得我幾天都吃不下飯。你天天不好好上學都瞎捉摸什麼,這些東西被你爸媽被你老師看到怎麼辦?”尤小林也很激動,語速極快。“你放心,我已經把光碟掰折扔了,你以後不要再胡鬧了!”
陳星澤驚呆了。
他眼淚也流不出了,轉過頭去。他看到街道上有車穿行,忽然想起電影中的橋段,如果他也像傑克一樣死於意外,尤小林會後悔嗎?他會後悔現在對他說出這種傷人的話嗎?
“你不要再看這種東西了,不然——”
“道歉。”
“什麼?”
陳星澤看著街上車水馬龍,低聲說:“我讓你跟我道歉。”
“陳星澤?”尤小林似乎不懂他的意思,憂慮地說,“你不要再這樣了,你總這麼走旁門左道,我很擔心你。”
陳星澤覺得自己不能再停留了,否則他一定會暈在這裡。
他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
車窗外燈影霓虹,尤小林在後面追他,喊著什麼,陳星澤閉上眼睛。
陳星澤病了一場,心魔加身,高燒不退。吳行芝急得團團轉,帶他到處看醫生,可一直不見好。最後高燒轉成了肺炎,陳星澤住進了醫院。他對紅黴素藥物敏感,每次打完針都不停吐,什麼都吃不下,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
後來有次吳行芝無意間告訴他,有人一直在往家裡打電話,問他的消息。
“誰?”
“尤小林啊,你最好的朋友。”
陳星澤聯繫張堯打聽情況,張堯說尤小林最近狀態很差,重要的模擬考試都考砸了,被老師說了很多次。
陳星澤躺在病床上,窗外藍天白雲,鳥語花香。
在一個同樣美好的天氣里,他又去找了尤小林。
“之前對不起,我不該給你寄那種東西。”
他曾經問過自己,對尤小林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就是看著挺新鮮的,就想著也拿給你看看。”
他覺得他可以為他去死。
“我現在才反應過來,幸好你扔了,我也怕被人知道呢。”
既然死都可以,那這應該也不算什麼了吧。
陳星澤心如刀絞,還要用最平常的聲音聊天。他現在還不是很習慣這樣,但他相信終有一天他會習慣的。
“嚇死我了,還真以為你中邪了,我最近書都看不進去。”尤小林笑著說,“沒事就好,以後不要這樣了。”
“嘿嘿,嗯。”
那天陳星澤明白了一件事,面對同一件事,不同人的感受或許會截然相反,誰也無法簡單定論誰對誰錯。如果他意外死了,尤小林應該會後悔,但那不是他想要的後悔。他可以做傑克,但尤小林永遠不可能是恩尼斯。
也許真是他後知後覺,回程路上的陳星澤心想,當他在網吧搜到這部電影並沒有被允許在國內上映的時候,當他跑遍全城都找不到賣這張光碟的店的時候,不就應該明白些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