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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被戴曉翔氣得想發笑。敢情是我在無禮取鬧。
沉默了一陣,我瞪著眼睛心平氣和地問他:“你捨不得那女的是吧?”
沒有回答。
“你真喜歡她?”
沒有回答。
看戴曉翔這個態度,我感覺心灰意冷,乾脆也不再說話。
睡覺的時候我們依然躺在一個床上,只是我警告戴曉翔不要跟我粘乎,別說我翻臉動粗。翔子果然沒纏我,他只是問我聖誕節怎麼過,我們去哪裡玩兒。我回答聖誕節就兩天假,沒時間玩。他說他也不想出去,要看書。
躺了一陣,我好奇心又起,隨口問翔子那女的叫什麼。翔子回答:陳舒庭。
心情再不好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舒庭,還他媽SHOOTING呢,什麼爛名字。”
“你取笑別人名字幹什麼!”翔子非常不滿地說道。
自從知道戴曉翔交往女朋友,到我見識了那女的,到我們吵架,我都沒感覺心痛難忍。但剛剛他說的那句很正確也很有正義感的話,讓我體會到“疼”的滋味。
四十七
聖誕夜,我和眾人在老魯家過的。老魯已經轉成博士後,他那四十歲當醫生的老婆在讀計算機,老魯對我講一切都為了女兒和兒子,等他們在美國大學一畢業,他和老婆肯定回國。我安慰老魯說等兒女畢業了讓他們養活你們,老魯的頭又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說:不可能,一點都不會指望小孩。
王芳也去了派對,我們聊了幾句。聽人說王芳又剛剛同老闆開會回來,而且百分之百的有人看見她早上從庫克的房間出來。我眼前的王芳依然打扮得出眾,依然與大家談笑風生,依然對我和藹可親。她讓我想起白先勇筆下,《謫仙記》里那個女主人公,並沒有太多可比性,卻不自覺地有這樣的聯想。
不少人對我問起戴曉翔,我告訴他們他念書呢,畫畫掙錢也很多,而且有了女朋友。眾人都一致為畫家高興。我玩得挺樂,打牌打得很過癮。打累了,大家又繼續吃東西,我也拿個盤子站一邊吃。
老魯家的電視裡不知道放的什麼節目,大概是從店裡租的錄像帶,是國內叫做港劇的東西。屏幕上兩個扭捏的男的,他們女聲女氣地對眾人叫喚著說:你們不許歧視同性戀,我們也有真愛,我們也追求美好的感情呢……我聽到有人在笑,是徐勇,他也跟我一樣,邊啃雞腿邊看電視。
徐勇是我見過的海外華人里最大方的,我這人在大方人面前不願意小氣,所以跟這哥們相處真費錢,但很愉快。他是他老婆給辦來美國的,緊接著他老婆跟他提出離婚。離婚後徐勇一邊打工一邊念書,念了這麼長時間還沒念完。有一次我請徐勇吃飯,他對我講述和他前老婆的那些事情,我們是當晚酒樓里最後離開的顧客。
在市大認識的人中,徐勇是唯一同我深入聊過個人感情的朋友。所以當我離開市大前,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保留地對已經離開市大的徐勇說了一點關於我和翔子的事情,徐勇驚訝過後對我說的話是:他能理解,上大學時他們宿舍有兩個人很要好,大家都知道。但這種事情還是要冷靜對待,不能感情用事。
後來我遇到一個比較“激進革命”的同學,每當他看到同性戀遭到主流的歪曲與歧視時,不是非常仇恨歧視者,而是憤恨不能勇敢站出來的同性戀,憤恨他們白天享受著主流的陽光,憤恨他們夜晚享受同性身體。美其名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不願意過多分析這很有意思的心態特徵,弄不好就歪曲醜化人家了。但我要說他的因果關係以及所得出的結論有問題。第一,即使理想化地全體同志都站出來,也終究是少數人群,這是客觀事實。大千世界,對於那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群,不可能將他們個個洗腦,而且對於有些人,當沒有過切膚刻骨的體會時,他們或者永遠不想理解,或者永遠不能理解,或者永遠是膚淺、虛假、自以為是的理解。那膚淺虛假表現在當他們的切身利益被同性戀者損害時,他們怨恨的第一落腳點就是“這個同性戀”。
第二,全世界的同志們不可能個個都是陽剛健康,心地善良,寬宏大量,樂善好施,見義勇為,勤奮刻苦,聰明智慧,學士淵博、熱忱忠誠等等等等的頭等好人。那部分在某些人心目中所謂不夠優秀、不夠體面、甚至不夠資格的同志站出來,是對周圍的人表明他們僅僅是個不咋地的普通人呢,還是個不咋地的同性戀呢?
所以對於徐勇,我猜測今天他看到那個類似的情節,可能依然感覺有趣並發笑,即使他知道了他曾經有我這麼一個非常要好的同性戀朋友。
雖然我在學校里在眾人面前很快樂,情緒不錯,但我卻有些小小的失誤。我在幹活的時候腦子裡想著帝克改好的文章,於是把一個閥開錯了,虧得傑森發現,當然如果沒發現後果也不會特別可怕,但讓老闆或者其他人知道了夠噁心的。在家裡做飯時,我忙著網上跟人下棋,最近老輸,積分降得太快,所以想著這盤絕對不能輸,於是將麵條當粉條下鍋里了,結果發現麵條完全可以當粉條那麼吃,肉湯燉麵條,連米飯都省了。
新年的夜晚,電視裡,時代廣場的直播現場一派節日景象。戴曉翔不知去向,我也不會給他打電話。我在地下室呆著呆著感覺渾身難受,外面兩天前堆的積雪還沒完全融化,雪光顯得室外很亮。我於是穿上大衣,揣著煙,從地下室後門爬出來,坐在侯太太家後院角落的台階上賞雪。
無論是寒冷還是香菸都不能緩解渾身難受,或者說五臟六腹都不舒服的滋味。怎麼辦呢?這麼一個四下無人的自然環境,多麼適合哭它一場啊。於是我就努力讓自己哭,我拼命放鬆,使勁兒任性地讓眼睛裡流出眼淚。不能說一滴沒有,有那麼兩滴,可再怎麼擠也擠不出來。
敢情流淚也和she精似的,它要是沒有存貨或者存貨用盡,你就是心裡再怎麼想流淚或者想she,而且已經體會到流淚或者高cháo的感覺,可沒彈藥就是沒彈藥。請大家原諒我粗俗的比喻,因為後者很多人都有體會,但前者不一定。
我一點不後悔在院子裡醞釀哭泣這一行為。好比看病抓藥,某種藥你只有試著服用才知道它是否對症。當然我承認自己下錯藥了,我還要繼續尋找其他良方。
那天晚上其實翔子回來得並不晚。他問我要不要去時代廣場那邊等新年鐘聲。我說現在根本進不去了。他又問我們倆個人怎麼慶祝新年,我回答我不慶祝新年,你可以找SHOOTING去慶祝。如果SHOOTING也找不到就趕緊回你畫畫那屋睡覺。
我和戴曉翔不歡而散地各睡各屋。
我沒有著急張羅搬家的事情,就一個原因:懶。找房子看房子,收拾東西租車,請人幫忙,與侯太太談,與戴曉翔交涉用品分配,太多的事情。尤其是與戴曉翔交涉,我一說搬家他就憂鬱就難過就對我特別的溫存體貼,他將這個月的房租提前給了侯太太,還莫名其妙地使勁往家裡買食物買酒買煙,又拉著我要去買車,我對他說你自己買自己開,我要是碰你買的車我是狗。我不想同他廢話,就想躲他遠點。
戴曉翔還是尊重了我的意願,他沒堅持買車也不纏我了,但經常晚上回家吃飯,也從沒在外面過夜。
四十八
劉正老闆就是牛,三年竟然讓劉正畢業答辯了,他的答辯派對是我一手操辦的。劉正已經在台灣找到份滿意的工作。他回台灣前將他那輛破豐田白送我了,我堅持給他錢,他死活不要。是我開車送劉正到甘迺迪機場,我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麼劉正不讓他那些台灣同胞送他,而僅僅是我一個人送的他。
臨走前,我給劉正餞行,他給我留了他父母家在台灣的住址,我先挑釁說等有一天大陸的飛彈打過去你趕緊回美國,就住我那個地下室。劉正說他這個服兵役時的台灣海軍陸戰隊隊員會誓死保衛國家。我說:好,那時我也回國,大陸青壯年男人太多,不用我這一介書生扛槍,但我能夠從事武器製造工作。劉正笑了,他說人類在向前發展,民主終將取代獨裁,會和平獨立的,我說聰明的中國人不打聰明的中國人,和平統一我們都是贏家。
玩笑過後,劉正問我真的回中國,他認為我不該回水深火熱之地。我說你看過去台灣的學生很多人念了書都留在美國,現在你們幾乎都回去。也許若干年後未來大陸出來的學生也都回國了,一切都在改變,我們難以預見未來。
機場上,在劉正準備進安全通道前,我們都有那麼一點點離別情緒,畢竟相處幾年,這一走有可能永遠天各一方。劉正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到台灣玩時一定找他。我回答他到大陸旅遊時我帶著他逛北京城。
如今我與戴曉翔已經恢復從前名符其實的室友關係。因此倒讓我認清一個事實:如果我不主動“騷擾”翔子,一般情況他不會主動與我親熱,當然躺在一起抱一抱,耍個賴之類的除外。現在我不讓他動我,我也不去碰他,也許……對於戴曉翔來說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