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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些不悅。這不是大學時可有可無的綠隊活動,她不喜歡江律文的語氣,也不喜歡所謂的慈善文化。比較起來,自己能做的雖然不多,比如帶所有的學生去明武市里吃一頓肯德基、再逛一趟兒童樂園,可是會舒心許多。
“呃,你們有意向,就通過教育局來辦吧。”有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腳下,杜微言低頭看了一眼,不自覺的用腳輕輕的碾著,“我不清楚這些事。”
收了電話,心底划過一絲異樣。暗戀之後的時光,於她而言,早已雲淡風輕。而她真的不確定,江律文現在,明白自己的想法麼?她又慢慢的開始反思,自己現在說的做的,又會不會讓他產生誤解?
張曉曉一頭衝進了長繩之間,然後腳步一個趔趄,被甩過的長繩絆倒了。
山間的孩子就是這點好,不嬌慣,從來都像是岩壁間的雜糙,被勁風吹著,也不會折腰。張曉曉很快的爬起來,他的身後,一群孩子喊他:“曉曉,快閃一邊去。”
張曉曉一動不動,盯著杜微言身後的地方,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杜微言倉惶間一回頭,髮絲幾乎掠過易子容挺直的鼻樑。她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或許,他站在她身後,已經很久了?
——而易子容一手插著口袋,一手背著身後,就這麼旁若無人的看著杜微言。他在努力的回憶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有了這樣的表情:有些躊躇,有些無奈,可又淡淡的帶著惆悵。
八
易子容後退了一步,並不曾忘記自己的來意。他將身後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他:“拿著。”
黑色的塑膠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過來,低著頭打開:“什麼?”
打開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藥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帶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鑽進人的心裡。杜微言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經光潔如初,大約是張家大嬸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經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問:“這麼快好了?”
仿佛這傷口的痊癒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將褐色的藥膏抹在指節處,微笑著說:“去明武的藥房買的麼?”
他靜靜的回她:“不是。扁豆葉,鮮蒲公英,魚腥糙,搗碎了之後塗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聲音十分的好聽,清楚,咬字極准,那串糙藥的名字一個個的出來,聽得杜微言有些發愣。半晌,她微微揚了臉,笑得十分誠摯:“這樣啊,謝謝你了。”她頓了頓,又問他,“你今晚不會還要住在這裡吧?”
他亦輕輕微笑起來:“我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乾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順風車下去。”
車子順著公路往下,走的並不是杜微言上山時的那條小路,杜微言被繞的有些頭暈,又想起一個一直沒問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是在這裡?”
他極認真的在開車,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問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聲,繼續說:“除了我,還邀請了哪些專家?總有民俗和少數民族史的……”
“名單,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個轉彎,視線的盡頭,已經可見起落的高樓,灰色而喧囂的城市。
第一個名字,就讓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幾秒,低聲說:“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輕微的點頭,“怎麼了?”
杜微言一時間有些猶豫,似乎是拿不準主意。
山間跑過一隻野兔,被迎面而來的汽車驚嚇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動不動。她下意識的喊了一句:“停!”尖銳的剎車聲——車裡兩人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前一衝,那隻兔子飛快的鑽進了糙叢之中。
然而易子容並沒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隻手撐著方向盤,側頭看著她,眸色明滅之間,似乎流淌著一些亘古遙遠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駁的岩頁間,滄海變遷,歷歷在目。
杜微言的一門心思還在父親身上,語氣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愛工作的,可他身體不大好……”
他平靜的掃她一眼,卻沒有接話,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個兒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說這些話,大概又會不開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將目光移開,“你放心。你父親身體不會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放心,此刻心裡一架小小的天平,一頭擺放著父親工作的樂趣和熱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張的替他剝奪;而一頭就是純粹的擔心他的身體。
她只覺得有些難以權衡。
“沒辦法,我也就我爸一個親人。相依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說。
這一次沒有兔子,易子容卻“嘎”的剎了車,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險帶死命勒著,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身體會輕易的飛出去。
年輕的男人側過臉,表情陰晴不定,似是在細細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後,適才的洶湧波濤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靜光滑的海灘平面。易子容輕輕的笑了笑:“是麼?”
明武高中門口。
杜微言在離開之前,手機響了響,他微抿了唇笑:“我的號碼。”
杜微言看著手機上那一行數字,那輛車已經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幾個信息符號,卻像是用電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見的橋樑,不可思議的跨過了許多的鴻溝。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見。
可杜微言的記憶力向來很好,那個時侯自己離開的原因……她並沒有忘記。
進了臨時的辦公室,杜微言將已經整理好的語料往單位的電腦上輸。時間還早,幾個同事也都沒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頭工作。
杜微言輕輕的在滑鼠上點擊,將幾個數據峰值重點標畫,然後摸出了手機,略有不耐的開口:“您好。杜微言。”
號碼陌生,只是聲音倒不算陌生,出於對語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應過來了:“是王隊長?”
王隊長的聲音還隱隱有著幾分壓不住的興奮,開口就問:“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們公安局的系統登記查出來,你在明武住了大半個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勞駕你幾分鐘麼?”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從明武市的公安局出來,杜微言理了理夾克,街邊的落地玻璃窗上,鈷藍色的光影之間,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幻象。瘦長,一張臉蒼澀得仿佛白紙,冰涼的手指無意間拂過脖頸,又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天氣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該圍上家中那條大紅羊絨圍巾了……她一邊胡思亂想著,恰好看見路邊有一家新華書店。杜微言記起來自己應該買上幾本練習作業參考一下,有時候小學生的作業題也挺難出的,這一個多月,總不能誤人子弟。
店裡已經有了空調,杜微言覺得冷熱轉換間鼻子有些堵,伸手隨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較幾個版本的語文習題冊。許是在暖氣中呆得久了,這一次接起電話的時候,手就不那麼僵硬著發抖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輕鬆一些:“爸爸。”
隔了話筒,杜如斐的聲音聽起來簡直是意氣飛揚,用流行詞來說,叫做“逆生長”。
想必紅玉博物館的事已經聯繫他了。
杜微言裝作不知道,只說:“什麼事這麼高興?”
杜如斐連著說好幾遍:“一把老骨頭,還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學校詢問他是不是有意向帶一個博士生,杜如斐連材料都沒來得及看,她這個女兒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為了這事,父女兩人冷戰了很久。過後,杜微言仔細的反省過,也覺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決心,只要在他身體許可的前提下,老父親要做什麼,她都不會擅自的替他決定。
杜如斐是再傳統不過的老知識分子,做學問認真不過,既然答應了對方,從資料整理開始的基礎工作就會一絲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勸也沒用,只能叮囑他按時吃藥。
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頭的笑聲分外的慡朗快活:“丫頭,我們這叫上陣父女兵啊。”
辦完該做的事,杜微言又回賓館理了些東西,和同事關照了幾句,出門打車回碧溪頭。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開過的那條,彎彎曲曲。從車窗望出去,山間炊煙裊裊,人家戶戶,杜微言靠著后座,只覺得有些暈車,又或許是司機的技術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頭愈發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