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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學校,付了錢,她拿了東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團小黑影撞上來,把她嚇了一跳。
張曉曉扯著她的衣角,小臉仰著,聲音有些大,傳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場:“杜老師,奶奶讓你去我家吃晚飯。”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過一絲怔然,旋即微笑著說:“什麼事呀?老師剛回來……”
小孩子哪聽得懂大人的解釋,一下下的扯著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馬上就要回來了。奶奶把那隻天天下蛋的母雞都燉了呢!”
杜微言拗不過他,回屋放了東西,跟著他一道往外走,邊問:“你爸爸已經回來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時回頭看看年輕的老師:“不是。前天托村裡的叔叔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堆了半個屋子。那個叔叔說他馬上就回來了。”他比劃著名,分外認真,“還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聲音也低了下去:“曉曉,你爸爸他,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頭也不回:“張建民。”
“你爺爺呢?”
“張阿方。”
良久,張曉曉覺得身後沒了動靜,有些遲疑的停了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老師?”
杜微言輕輕的喘著氣,雙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來,似是不知所措的頓了頓,聲音乾澀:“你媽媽,她這幾天好一些了麼?”
張曉曉的媽媽前年在山間採藥,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癱瘓在床。也是因為這個,家裡又要付醫藥費,又生生的少了一個勞動力,於是過得分外的拮据。曉曉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裡只剩了一雙老人和一個孩子。
曉曉還來不及說什麼,張大嬸已經迎了出來:“哎呦,杜老師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老人一臉喜色,將她拉進屋裡,又吩咐孫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該回來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裡坐下,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大嬸瞧了她一眼,一隻粗糙厚腫的手伸出來,摸了摸她額頭,皺眉說:“杜老師,你著涼了吧?”
杜微言沒有避開,聲音有些瓮聲瓮氣:“沒有。張嬸,曉曉說……他爸爸今天回來?”
“哎呦,可不是嗎?這齣去打工快半年了。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前陣子他媳婦又上醫院去了,我當時還擔心又得挨家挨戶去借錢了,想不到這小子在外邊起早摸黑的干,還真是掙了不少……”張嬸一邊說,一邊用大碗給杜微言泡茶,“這是連翹泡的水,杜老師你喝幾碗,一會再帶些回去,回頭喝完了,保證身體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燈光下泛著一種玉色的光澤,有種明淨的嫵媚。
杜微言伸手接過來,聞到淺淺的香氣,她撫著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裡,似乎沒有聽見張嬸的話。
“連翹?”
“咱這裡就產這個。曬乾了就能賣錢。曉曉他媽媽,就是為了采這個,當時腳一滑,就摔下去了。”張嬸滿意的看著她喝下去,因為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她笑容滿面的站了起來,“健民回來了。老頭子,健民回來了。”
老村長從裡屋出來了,急匆匆的望向門口。
張曉曉垂頭喪氣的進來,身後跟著兩三個男人——而小男孩帶著哭腔:“俺爸沒來。”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個大碗,無意識間,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劃在了那個缺口上。
到底還是劃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隊長在進門的剎那表情的詫異,匆忙的低下頭,似乎是對那條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興趣。順著光滑的碗沿,一條細細的痕跡,仿佛是軟蟲爬過,將那碗透明的液體攪起了淺淺的渾濁。
那個傍晚究竟還發生了什麼……杜微言只覺得向來明晰的記憶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隊長在那種場合下只裝作不認識自己。她雖然暫時放心了,可又覺得愧疚,於是走到門口的時候便停住了。天色一點點的在暗下來,隔了那扇關不嚴實的大門,裡邊有光線漏出來。
明黃的顏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種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靜的,就連星層也被湮沒了,突如其來的,有女人的哭泣聲從屋裡傳來。先是悶悶的抽泣,隨即越來越響,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撲在她的胸口大聲的嚎啕,全都摳在她的心口。
她想,這是張大嬸的哭聲呢?還是曉曉母親的哭聲呢?她們在哭什麼?張建民……自己已經見過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對了口音,然後看到了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況表……她想,碧溪頭上的居民都這麼熱情友好,怎麼會有搶劫犯呢?是弄錯了吧?
那天王隊長還興奮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沒有你的幫忙,案件的進展不會如此順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覺得指節間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於那天還說了什麼,全都被這若有若無的痛楚給覆蓋了。
張建民……張阿方……原來沒有弄錯。
那麼……是自己錯了吧?
那個搶劫犯,他只是搶錢而已,並沒有傷人殺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難,妻子癱瘓,母親又有嚴重的風濕病。如今他被抓走,這個家庭,豈不是雪上加霜?
那點光線又如此怪異的刺激著她的視覺,仿佛是在漸漸的變大,然後慢慢的籠著幾個身影出來,是王隊他們……那輛白藍相間的警車很快的從小路外開過,消失在視野之中……她是不是應該進去屋裡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於是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是挪著腳步回到學校。
她並不知道王隊在前邊的路口等著自己。車子的燈大開著,她站著,低頭聽見王隊長叮囑自己,他說這裡的民風剽悍,他勸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孤身留在這裡……他的話沒有說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他們身後出現。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這輩子最狼狽,最不願意去面對的時刻。
張曉曉手中提了個塑膠袋,語氣疙疙瘩瘩:“杜老師……這是奶奶讓我給你捎的連翹。她說你著涼了……”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憶,剛才的對話,小男孩聽見了麼?她聽得懂麼?
張曉曉慢慢走過來,將塑膠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轉身離開。
“曉曉……”
張曉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轉過身,聲音清清脆脆的傳過來:“老師,你和他們一起抓住了我爸爸麼?”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對錯,沒有灰色地帶。
杜微言沒辦法撒謊,只能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的,仿佛是慢動作,小男孩撿了一塊石頭,狠狠的砸了過來。
很悶很悶的鈍響,就像她剛才聽見的女人的哭聲。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的頭蓋骨某處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開這下重擊,還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個小男孩,可是只覺得頭暈,於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著頭,溫熱的液體幾乎在瞬間沾濕了指間……
九
杜微言醒過來的時候,視線中沒有婆娑如鬼影的樹枝,也沒有秋蟲夜鳴的愀然,只有白色,空落落的一片素白。
她想偏過頭去去看看和護士說話的人是誰,可只微微動了動,就覺得側頭十分的困難。也只是這麼輕微的一下動作,一個身影迅速的俯下身來,摁在她肩側的地方,柔聲說:“不要動,你頭上剛剛包紮好。”
這或許是後半夜,又或許是即將天明的時刻了。病床後的那盞燈光十分適宜,她看得清江律文離自己很近的臉,下巴上隱隱有著青色的胡茬,只是隨意的套了一件黑色西裝,白色襯衣沒有配著領帶,就連扣子也有兩顆沒有搭上。
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聲音嘶啞如斯,仿佛朽木刮著地面,呲呲叫人覺得難受。
“你……怎麼在這裡?”
江律文在她床邊坐下,護士悄悄的帶上門,一室寂靜。
“張曉曉呢?”杜微言喃喃的說,“你們別嚇壞他,他是小孩子,拿石頭砸我的時候沒想那麼多……”
江律文看了她很久,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低聲答應她:“你睡吧,那個小孩不會有事。”
其實杜微言真的睡不著,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她怎麼睡得著?。
她剛才怎麼了?現在是在明武的醫院麼?如果她住院了,那邊上課怎麼辦?
江律文的手指慢慢的在她額頭上拂過,有一種類似雨絲的沁涼感,他似乎能猜出她在想著什麼,語調漸漸的轉涼,“那邊停課一個多月了,就算是缺了一天課,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