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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布楞的大門已經關上,過往數日的繁華如同硝煙,在瞬間之後就已經消散了。而門口照例鋪滿了小攤,人們熙熙攘攘的來回走過,挑選著可心的東西。
杜微言走在莫顏的身側,目光卻落在一個面具攤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張黃楊木雕成的面具,被漆上了一層古樸而厚重的棕色,鼻樑高聳,雙目突出,像是威武的金剛。她伸手拿下來,笑嘻嘻的扣在莫顏臉上。面具很猙獰,而他的晶璨的瞳孔透過面具的眼孔,熠熠生輝。
杜微言踮著腳尖替他摘下來,還給老闆,又拉著他去看一旁闐族姑娘親手繡制的織品,有帕子,長裙,也有手納的鞋子。離開這個小攤的時候,杜微言的腳上已經換了一雙繡花鞋。鞋底納得很厚實,而鞋面上是精緻的牡丹花紋,仿佛是長裙上的石榴汁蕩漾出來,將鞋子染上同樣的色澤。
杜微言在扎布楞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悄悄的問莫顏:“我們是不是在裡邊見過一面?”
他低頭看著她,目光中盛滿她看不懂的情感,只說:“你想要進去?”
他沒等她反對,輕而易舉的推開門,帶著她走了進去。
杜微言踏進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她聽夏朵說過,平常的時候決不能踏進這個地方。
“莫顏,還是出去吧?”她扯扯他的衣袖,“我好像不該進來。”
他的劍眉一挑,語氣凜冽,卻又不容她再猶疑:“你是和我在一起。”他拖著她的手,一直走到那尊塑像前,抬起頭,慢慢的繃緊了唇。
“它……是你們的圖騰?”杜微言看見巨大的黑狗齜著牙,深碧的眸子神氣的瞪視著遠方。
“你是說禎柙?”莫顏指了指塑像,微笑著說,“不是。”
“它可以幫忙,尋找到自己的愛人。”他柔和的轉過頭,注視著杜微言,“我聽說外族人會把它叫做黑狗靈王。”
杜微言走到那一大堆鞋子邊,興趣盎然的問他:“那這些呢?”
莫顏走到她的身邊,和她一道看著那些鞋子,淡淡的說:“定情的男女其中一方,將自己的一隻鞋子扔在這裡作為憑證。他日有一方出了事,禎柙就能幫另一方找到愛人。”
話音剛落,他的忽然將杜微言抱了起來,直到將她放在了塑像前的案桌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柔緩的說:“微言,你願不願意將一隻鞋子留在這裡……”
她一愣的時候,他已經傾身吻了上去。一手扣著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呼吸纏綿的交錯到她的心肺深處,卻又用剩下的氣息喃喃的將那句話補充完整——“這樣我永遠也不會把你找不見……”
大殿裡的光線是昏暗的,他霸道的脅迫著她按照自己的頻率喘息,偶爾渡給她一些新鮮的氣息,卻又很快的將一切掠奪乾淨。杜微言睜開眼睛,看得到他閉著雙眼,睫羽輕輕的顫動著,仿佛裡邊有著隱秘而洶湧的情感。
他的吻漸漸的變涼變柔,直到最後分開。杜微言看著他取下自己腳上的一隻鞋,慢慢的扔進了那一堆鞋子中。
啪的一聲,似是揚起了一陣看不見的煙塵。
她覺得好笑,可是他的背影挺直,在那個角落的地方站了很久,像是虔誠的在祈禱著什麼。真像是一座塑像啊,就像在那裡等待了千年……她有些怔怔的想著,唇角被他吻過的地方,竟無端的變得苦澀。
莫顏再一次站在她面前,視線幾乎與她平行。那雙極黑極深的眸子深處,已經有什麼東西破裂開,他的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激烈:“微言,你留下來陪著我,好麼?”
杜微言的雙手緊緊扣著案桌,竭力控制著自己。腦海中浮現一幀幀的畫面。他在月光中親吻自己的身體;他耐心的教自己那些奇怪的書寫方式;他躲在面具後,虛幻得讓自己覺得心慌……
她怎麼可能答應他?留在這裡,日日夜夜陪著他在月湖邊纏綿?留在這裡,好奇的旁觀族人對他的頂禮膜拜?她本就把他和他的出現當做了一場奇遇,才不會去在意他是人是神,甚至對他的一切都刻意的不聞不問。
或許在自己心底,這不是別的,只是一場露水情緣。
短暫的沉默後,杜微言聽見自己說:“不,莫顏。我們太不一樣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在瞬間黯淡下來。
而兩人的頭頂,那尊巨大的黑狗塑像,依然平靜的望著遠方,碧色的眸子像是藍天,深邃而遙遠。
杜微言再也沒有去木樨谷。
收拾行李的時候,她在箱子的最下邊發現了一張形如鬼魅的面具,面具的下邊,是一隻牡丹紋飾的繡花鞋。
他什麼時候將這兩樣東西放在了這裡?杜微言猶豫了一會兒,合上箱子,又將一千塊錢留在了厝文大叔家的桌上,張望著屋外的天色。近乎青黑的蒙蒙亮光,小鎮上最勤快的公雞也沒有開始打鳴。她拖著行李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行李輪硌著一塊小石子,顛簸的力道震得她手疼。
這裡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車站,在拖拉機突突的聲響中,杜微言沉默的坐在後邊的拖斗里,用目光和一切告別。
她想起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中這樣寫到:
“停數日,辭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後遂無問津者。”
夏朵,拉布楞,瓦彌景書……莫顏。這些落英繽紛,她不會再見了。
就像那個武陵漁人一樣。
十六 (上)
你為什麼這麼奇怪?——
空落落的夜色中,易子容的眸色很深很沉,卻掩不住其中如細微星火般的一點怒意。
他半直起身子,唇角邊竟然勾起了一絲笑意:“你為了那本書來接近我,最後不辭而別,心裡甚至還裝著別人。杜微言,這些我都知道。我想了很久,才決定出來找你。你還是覺得我很奇怪?”
有一根繃得很緊的弦在瞬間裂開了,輕輕“扣”的一聲,仿佛一道看不見的刀鋒,割裂了撥弦人的手指。
杜微言沒有說話,隱約可聞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們彼此間糾結的,似乎並不是同一個問題。可他沒有察覺,而她,也只是迷迷糊糊的覺得哪裡不對,依然沉默。
隔著薄薄的空調被,他的指節修長而有力,又一次按在她心口的地方,語氣一併柔緩下來:“隔了那麼久……你究竟找到你想要的了麼?”
這句話並不是在問她,只是喟嘆。千轉百回之間,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情感正慢慢的循著自己掌上細微的紋路往外滲透,直到瀰漫在她的心尖。
杜微言怔在那裡,剛才的怒氣在瞬間消弭得一乾二淨,她無意識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一點點的捏緊,聲音正在變得苦澀:“莫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你。”
他沒有開口,靜靜的望著她。她的掌心比自己涼得多,全是冷汗。
“我也沒想過你會來找我,就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讓我陪你十年一樣……”她異常艱難的開口,“不管你信不信,那時候在月湖邊遇到你,看到瓦彌景書,都是意外。”
她側身,啪的把床燈打開了,光線刺得兩人的眼睛都有些微疼。
“你從來我不在我的計劃之中……又怎麼會是我想要的?”杜微言頓了頓,垂下眸子,不敢去看此刻他的表情,“這是我的真心話。”
易子容將衣服穿好,一言不發的走到門口,指尖觸到了房門的金屬把柄,卻沒有往下壓。他很快的轉身,看著猶自神色怔忡的杜微言,黑色的眸子閃過一道異樣的光亮,有些惡意,又有些挑釁的俯下身,臉頰幾乎蹭在她的鼻尖,聲音很低。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你計劃之內的?”
杜微言偏了偏頭,沒有搭腔。
他的襯衣沒有扣好,加上又淋過水,仿佛被人狠狠的蹂躪過,皺皺的掛在身上——可這並不能讓他顯得有一絲的狼狽。
他氣定神閒的望著她,輕輕碰了碰她的唇。
“你爸爸,你的語言學……還有江律文,是不是?”
她在剎那間睜大了眼睛,頭往後重重的一靠,磕在了牆上。
這種反應,像是愈發的證實了易子容的猜測,他直起身,輕鬆的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等等!”杜微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得見他的背影異常的僵硬,在門口頓了頓,隨即面無表情的轉過臉,唇角牽出一絲冷笑:“怎麼?提醒我別忘了東西?”
“不是。”她半坐起來,微微仰了頭看他,“我等你解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