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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的身影,高高紮起的馬尾辮,笑起來時眯起的細長眼睛,無不令他心生暖意。她在朝他招手,大聲喊:“加油,加油!”
清風拂過她的面頰,年輕的女孩笑靨如花,路雲帆翹起嘴角,更加賣力地向她跑去。
可是那終點線看著很近,跑起來卻是那麼得遠,路雲帆覺得腿像灌了鉛,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很疲憊。
他向著遠處的女孩喊:“安安!我好累啊!”
“就快到了,加油!”女孩依舊招著手,路雲帆咬咬牙,繼續往前跑,呼吸亂了,腳步沉了,心跳急了,卻一點也不在意。
突然,他腳下一絆,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部傳來一陣鑽心般的痛。
路雲帆硬撐著支起上身,抬頭看那女孩,他忍著痛大喊:“安安,我腿好痛!”
那女孩卻只是笑著看他,沒再說話。
身邊響起無數腳步聲,年輕的男孩們紛紛超過了他,歡呼雀躍著奔向了終點,跑在最前面的男孩高大健美,他揚起雙臂,身體撞向金色的飄帶,路雲帆只看到陽光下,他輪廓堅毅的臉龐,還有獲勝後的得意神情。
路雲帆還想爬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募然心驚,自己的右腿——已經不見了。
原本修長勻稱的腿,只剩下了短短的二十多公分肢體,無力地拖在地上,斷腿處滲出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路雲帆一下子就哭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抱著自己的斷腿,他又望向終點,那個女孩迎接著跑了第一的男孩,她遞上水,嬌羞地說:“曉君,你最厲害了。”
就像一把刀,直刺進路雲帆心裡。
他伏在地上,一手拍著地,一手向前伸,悽厲地喊著她的名字:“安安!安安!安安!”
那女孩似乎沒聽見,她牽起獲勝男孩的手,慢慢走遠,走著走著,又回頭看了一眼,目光中儘是嫌棄與憎惡。
天瞬間就暗了下來,烏雲密布,大雨傾盆。
路雲帆渾身濕透地躺在地上,體育場裡一片空蕩,只餘下了他一個人。
他張開雙臂,右腿劇痛,卻抵不過心裡的痛。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斷腿處,那奇異的感覺令他全身發抖。
他想,這一定是個夢,一定是個夢,一定是個夢!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這的確是一個夢,可是現實,似乎比夢境還要令人絕望。
江蓓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路雲帆躺在病床上大聲地喘氣,他瞪著眼睛,滿身滿臉的汗,胸腔急劇地起伏著,右手正死死地撫在自己的右腿截肢處。
江蓓皺起眉,拉過他的右手放到身側,柔柔地說:“又做噩夢了?不要去抓傷口,很快就癒合了。”
路雲帆漸漸地平緩了呼吸,他扭頭看江蓓,問:“我什麼時候能穿假肢?”
“快了,先用臨時假肢,適應幾個月就能配正式的假肢。”
“恩。”路雲帆突然像想起些什麼,問。“洛楓回國了嗎?”
江蓓一邊幫他按摩左腿,一邊說:“明天走。”
“我想見他。”
“好,他下午會來看你。”
許洛楓回國前最後一次來看路雲帆,路雲帆思考許久,終於向他說出了一個請求。
“洛楓,回國後,幫我去把安宏的房子買回來,好嗎?”
許洛楓顰眉:“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阿路,她這樣對你,你不要再惦記她了。”
路雲帆垂頭不語。
許洛楓氣極了:“你聽到沒有?把她忘了吧!”
“照我說的做。”
“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去找別人。”路雲帆依舊虛弱,面色慘澹,眼神卻是堅定的。
許洛楓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很久以後,才勉強答應下來:“我答應你。”
幾天後,路雲帆截肢傷口癒合,為了緩解傷處腫脹,也為了消除幻肢痛,醫生鼓勵他穿戴臨時假肢練習站立、走路。
復健的過程很苦,路雲帆左腿肌肉都已萎縮許多,右腿又是初愈,每一次的練習都令他冷汗涔涔而下,江蓓根本不忍看,路雲帆卻是咬緊牙關,沒有哭。
終於,他可以扶著雙槓,慢慢地行走了,只是低下頭看到自己骨骼般的右腿假肢,他心中酸楚得難以言述,面上卻一點也未表現出來。
右腳踩在地上時,再也沒有了本身該有的那種感覺,路雲帆閉上眼睛體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單腿站在懸崖邊,搖搖晃晃,騰雲駕霧一般。
他按捺下自己所有的心情,只是認真又積極地練習走路。江蓓覺得欣慰,又有些擔心,以她對路雲帆的了解,她以為他必定是要大發脾氣的,而且,他是那麼怕痛的一個人,高中時右腳骨折痊癒練習走路,他都能嗷嗷地叫半天,可是現在,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左腿的痛,右腿截肢處的痛,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
江蓓知道,他的傷是在心裡。
路雲帆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
他會摔跤,練習坐下、站起時,他會努力幾次都站不起來,每次摔到地上或站不起來時,復健師都會來扶他,這時候,他就會沖對方發脾氣,英文中文一起罵,甚至叫人家滾。
晚上,江蓓會和醫生一起查看他的殘肢,殘肢依舊是腫脹的,還被假肢接受腔磨得很紅,路雲帆卻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任由自己的斷腿被幾個人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他仿佛沒有知覺,眼神空空洞洞的,茫然一片。
洛杉磯是個乾旱少雨的城市,加州陽光充沛,尤其是夏天,幾個月不下雨都是常見。
可是八月時,天竟然下雨了,淅淅瀝瀝的一場雨沖走了夏日裡的熱浪,卻帶給路雲帆一種難以想像的痛苦。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痛,整條左腿像是在被蟲子啃噬,尤其是膝蓋受傷處,痛得他把臉都埋在了枕頭裡,牙齒差點咬破嘴唇。
江蓓慌得不知所措,想要幫他按摩左腿,只稍微重了一點,路雲帆渾身的肌肉就繃緊了,他伸手拉開了江蓓的手,痛得聲音都發不出來。
江蓓叫來醫生,醫生只說骨折後發生這種痛是正常的,隨著時間推移,症狀會輕下來。
路雲帆已經有些迷迷糊糊,他和江蓓都相信了美國醫生的話,可是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這種痛一直都糾纏著他,令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有時候,聽著窗外的雨聲,路雲帆午夜驚醒,他會想,韓曉君離開的那天,就是下雨,這是不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令他永遠都忘不掉自己犯下的錯,永遠要承擔這苦果。
路雲帆復健了幾個月後,終於換上了正式假肢。
他開始過正常的生活,只是這生活,再也離不開拐杖、假肢、輪椅,還有浴室中的一些殘疾人輔助設施。
又過了幾個月,路建宇與他商量,江蓓回國,讓他在美國繼續讀書,結束本科,再讀碩士。
路雲帆答應。
許洛楓已經來美國留學,兩個人都入讀斯坦福,租了一間公寓做了室友。
在美國人人都開車,路雲帆只是少了條腿,還是可以拿駕照的,但是他再也不肯開車,許洛楓無奈,只得做了他的專職司機,兩個人開始了共同的求學生活。
安宏繼續在豐源工作。
只是,她的注意力常會不集中,記性也越來越差,終於,她在工作上犯了錯。
第一次做錯預算,領導只是叮囑了她幾句。
第二次犯錯,伍總把她叫去談了話。
等到第三次犯錯,也是最
嚴重的一次,因為她用錯了單位符號,使得豐源勢在必得的一個標被廢,伍總大發雷霆,對著安宏的部門領導說如果安宏再犯第四次,就把她開除。
安宏像是驚弓之鳥一般,她覺得自己已經夠仔細了,卻還是會犯這樣那樣的錯,以往只需要三個小時就能做好的工作,現在卻需要兩倍的時間來做,還錯誤連連。
她的領導壓力也很大,對她的態度就不那麼好了,發生了這些事後,同事們自然也對她頗有微詞。Laura更是幸災樂禍,時不時地去找安宏的茬,或是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丟給她去做,自己落得清閒。
有一次,安宏熬了整個通宵,做完自己的事,再做Laura交給自己的工作,天亮後,她把文件拷給Laura,Laura卻看都不看,丟下一句:“這個我已經做完了,咦?我沒告訴你嗎?”
安宏沒吭聲,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連著兩三次以後,她終於知道Laura是故意在耍她,安宏告訴自己要忍,不要去和她計較。
可是有一天,在茶水間外,她聽到Laura在和幾個女同事說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