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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用手指輕輕從她那兩道鎖骨中間的一抹深陷,沿著鎖骨的弧線,漸漸滑到末端的肩窩,一定會是很美妙的感覺。
只是,這感覺,我永遠都不能體會到。
受傷以後的頭幾年,我還能記起有手的感覺。
看見一樣東西,會下意識地想用手去拿,我經常會忘記,我的肩下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每當這時,我所剩不多的手臂殘肢只是徒勞地抬起了一點兒,伴隨著的,是空袖子輕微的晃動。
我低頭側臉,看我的雙肩下方,它們是如此安靜,剩下的那點肢體,已經不能起什麼作用。久而久之,我終於開始忘記它們的存在,只有在穿上衣時,還需要它們的幫忙,幫我配合著腳撐開衣服,使我可以俯低身體,將上身鑽進衣服下擺。
甚至是做夢時,我都記不起有手的感覺了。
我做事的樣子不好看,很不好看。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不可能永遠直挺挺地站或坐在那裡,等待別人的照顧,別人的幫助。
我還有健康的雙腳,有肩膀,有嘴,有眼,有耳,我聰明的頭腦依然在,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也許在別人眼裡,這樣的我就是一個怪物,但是,老天收去了我的雙臂,給我留下了一條命,我沒的選擇,只能堅強地活下去。
本來,我已經習慣了這一切,不便的生活,世人的眼光,艱辛又叵測的未來,還有偶爾產生的無助感,這些都沒什麼,我都可以克服。
可是,我認識了陳桔。
這究竟是幸,亦或不幸?
很久以後,陳桔剝著桔子對我說:“廢話!當然是幸!恩?葉思遠,你不想認識我?那你想認識誰?”
我笑,她就把一瓣桔子,塞進我的嘴裡。
恩……真甜。哦,扯遠了,這都是後話。
聖誕節後,一直到期末離校,一個月內,我和陳桔沒有任何交流。
這期間,我只見過她一次。
是在男生寢室樓這邊的第三食堂。
劉一峰在排隊買飯時,我一眼就見到了正在低頭吃飯的陳桔。
我的視力很好,也許和我從小就用腳寫字,眼睛離書本比較遠有關。
陳桔離我並不近,可是我卻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睛上,那濃密的睫毛。
她抬頭時也看到了我,但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又低下了頭去。
我看到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兩個月前,她曾經說過:葉思遠,我喜歡你。
一個月前,她曾經說過:葉思遠,咱們就這麼算了吧。
我覺得,不是因為她善變,而是,和我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她會很辛苦,很累。
她終於想通了,這樣很好。
我的心情並沒有太大的波動,這十年,我已經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當下的首要任務,是學習,然後,我一生的任務,就是要努力又堅強地活下去。
有個叫陳桔的女孩子曾經出現在我身邊,我想珍惜她,但是力不從心,無可奈何。
她會離開我,是必然。
期末考試以後,離校那天,曹叔叔來學校接我。
他幫我把行李提下寢室樓,我跟著他一起走去停車場。
車子開出校門前,我看到車窗外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陳桔。
她扎著一個辮子,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棉衣,肩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淺綠色雙肩包,手裡提著一隻塑膠袋,又紅又綠,我覺得她看起來很可愛,很喜慶。
陳桔走路有點蹦跳的感覺,她的馬尾辮隨著她的步伐左右搖擺,我竟然一直盯著她看,直到車子駛過她身邊,再也看不見她為止,我才扭過頭來。
正值期末,校門口的車子排著長隊,Q大的校外車輛進出校門都要登記,排隊時,我看見陳桔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校門。
我們終於駛出學校,我左右張望,尋找她的身影。
終於,我看見那個紅衣小人兒,站在右前方的公交車站。
我對曹叔叔說:“曹叔叔,麻煩你在前面那個車站停一下。”
“大少爺,有什麼事麼?”
“我看見了一個同學,我們帶她一段吧。”
“好。”
陳桔看見我,有點吃驚,但沒有推辭,就上了車。
在車上,我們隨意地聊了幾句,氣氛就有點尷尬了。
然後,我沒話找話,問她:“陳桔,你最近好嗎?”
她竟然看著我,搖頭說:“不好。”
我盯著她,沒有說話。
然後,她抬頭看我,她的眼神柔情似水,說:“因為——”
她用左手食指在我的右邊大腿上寫了一個字——你。
我低著頭,看著她的手指一筆一划滑過我的褲子,她的手真漂亮,十指尖尖,看起來白淨又柔軟,指甲剪得短短的,沒有塗指甲油,呈現出健康的粉紅色,甲面上還有月牙狀的小太陽。
我想像著誰能牽住這隻手,在街上自在地散步;我想像著,誰的臉頰,能享受到這雙手的輕撫;我想像著,誰的身體,能接受這雙手的擁抱。
總之,不會是我。
送走陳桔,回到D市,已是晚上7點。
爸爸媽媽和思炎看到我都很高興,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了。
我們一起吃了飯,飯後,我陪著媽媽聊了會天,8點多,我回了房間。
我的手機響了。
我用嘴咬著手機繩,坐到床上,低下頭,用腳趾打開簡訊。
是陳桔發來的信息:我剛吃了一桶泡麵,好飽,你呢?吃過了嗎?
我一笑,雙腳大拇趾一同操作按鍵,回了她信息:吃過了,我7點就到家了。
她很快又回了:葉思遠,我開始想你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著呆。
我想到了許多許多事情,我和陳桔之間發生過的,我和陳桔認識之前就發生的,我甚至想起了久未想起的受傷時的事,我還想到了我的未來。
我們的未來。
我這樣一具殘破的身體,能不能給一個女孩,承諾。
很久很久以後,我坐起來,腳趾夾過手機,猶豫了一會兒,給她發去一條信息:
陳桔,我不確定。
她立刻就回了:可是,葉思遠,我確定。
這一晚,我失眠了。
Valentine's Day(下)
回家第二天,午飯後,秦理叫我去他的王國泡溫泉,我去了。
和他一起泡在溫泉池子裡,水深剛好夠我們倆露出肩膀,我沉默著不說話。
秦理在邊上看著我,拍拍我的肩,問:“怎麼了?”
我扭頭看他,說:“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人。”
“女孩?”
“恩。”
“她喜歡你?”
“恩。”
“你喜歡她麼?”
我轉移開視線,不敢回答。
我喜歡她。
秦理說:“思遠,你很優秀,不要妄自菲薄。”
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肩。
我的雙臂殘肢藏在水下,水池壁是深色,所以水色也挺深,光線又昏暗,令我看不清水下的情況。
這時候,如果有陌生人看到我,一定不會覺得我有什麼異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是殘的,是破的,我失去了人類最常用到的身體部件——手臂。
我很優秀?
秦理沒有再說話,泡完溫泉,我們一起曬著太陽,喝了下午茶,在他的王國,我覺得自在。
我挺羨慕他,什麼時候,我也能擁有一個我的王國。
傍晚回到家,吃過晚飯,我陪著媽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機響了。
我盯著它看,媽媽問我:“小遠,你有簡訊,不看看?”
我說:“沒事,一會兒再看。”
媽媽幫我從茶几上拿過手機,放到我身邊的沙發座椅上,說:“說不定別人有急事找你呢,看看吧。”
我想了想,終於把腳擱到沙發椅面上,夾過手機,打開簡訊。
果然是陳桔發來的,她說:我快要到家了。
我回:累不累?已經26個小時了。
她回:還好,勝利在望啦。
我想像著她的表情,她在火車上,硬座,一共28個小時,我不知道現在她是以什麼姿勢在發簡訊。
媽媽在邊上看著我,說:“小遠,簡訊很有趣?你在笑什麼呀。”
我臉紅了,對她說:“沒什麼,媽,我回房了,同學找我。”
“好,去吧。”媽媽拍拍我的肩,我伏低身體,用腳趾夾起手機,把手機繩咬進嘴裡,快步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