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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著屋外嘈雜的鞭炮聲,不禁調高了電視機的音量,但還是聽不清電視裡那些盛裝的主持人,究竟在說什麼。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那麼高興,不就是過個年麼,年年都有這一日呀,地球一直在轉,時間從未停下過腳步。
於我來說,一日一日過去的光陰既慢,又快。
慢是慢在,我過得很難;快是快在,每一天,我都需要花費比別人多得多的時間,用在一些日常事務上,比如穿衣、脫衣、吃飯、洗漱、上廁所等等等等。經常的,做完一件事,會發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記得小時候,我曾經折騰到腳抽筋,只為穿上兩件衣服。
那時候我的雙腳還不怎麼聽使喚,腿部的柔韌性也不夠,費盡功夫把衣服套到頭上後,我的腦袋鑽錯了洞,鑽進了一隻袖筒里。等到我發現,想要用腳把衣服拉出來時,才發現這件挺簡單的事,對我來說,其實很難。
那一次,我難受得在床上打滾扭動,雙臂的殘肢無論怎麼動都不能起一丁點作用,我的腳一次又一次地舉到頭頂,腳趾費力地夾住衣服,卻總是不夠勁道將它拉下來。
那種委屈,那種絕望,沒有經歷過的人,一輩子都不會了解。
我的眼淚濕了又干,幹了又濕,卻咬緊牙關沒有找人來幫忙,我固執地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而我,也的確做到了,雖然足足花了我1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坐在床上,累得氣喘吁吁,扭頭看著大衣櫃穿衣鏡中的自己。
凌亂的頭髮,蒼白瘦削的臉頰,哭得紅通通的雙眼,我的腳上圈著一團皺巴巴的衣服,我窄窄的肩膀下,是兩條空蕩蕩的袖管,它們早已攪得一塌糊塗,垂落在床上,紋絲不動。
我不服氣地抬了抬右臂,低下頭隔著袖子擦了下臉頰,發現自己甚至無法抹掉眼淚。我繼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曾經為我帶來無數榮耀的雙臂雙手,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的殘餘,在衣袖中微微起伏。
那時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未來在哪裡,或者說,我到底還有沒有未來。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怪物,難怪人們看到我,會投來各色眼光。
那一年,我才12歲半。
這十年,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為什麼又會想起這麼消極的事?我彎起嘴角,靠在沙發上,右腳擱上茶几,有意無意地撥弄著手機。
我知道,是因為吃年夜飯時發生的事。
每次和他們見面,我的心裡就會堵得難受,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但我知道,我沒有放下,我爸爸媽媽也沒有放下。甚至是,連秦理這麼灑脫開朗的人,都沒有放下。也許,我一輩子都會放不下。
我突然看到了茶几上的一盆桔子。
黃澄澄的桔子,暖暖的色調,有幾隻上面還綴著綠色的葉片兒,看著很新鮮。
桔子,桔子。
我的心裡立刻就想到了那個女孩。
陳桔,陳桔,小桔,小桔……她的名字真奇怪,怎麼會有人用桔子的桔來做名字?想到她,我的心裡就掠過一絲溫暖,撈過一個桔子,我抓在腳掌上,趾腹輕磨著桔子冰涼粗糙的表皮,我低下頭仔細地看。
明朗的橙黃色,就像燃燒的火焰,漸漸地融化了我心裡的冰川,照亮了我的世界,令那抹殘酷黑暗都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就像那個女孩一樣,她的笑容總是陽光燦爛,一雙如水的眼眸,顧盼之間,熱情的眼神輕易地就能望進我的心裡。
真的有那麼輕易麼?
我搖搖頭。
我知道,面對她,其實我的心門根本就沒有設防。
我突然想,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
要說什麼呢?新年到了,該說一聲“新年好”吧。
手機就是在這時毫無預兆地響起來的。我坐直身體,夾過手機一看,立刻就笑了起來。
是她的電話。
我按下通話鍵,將手機夾在臉頰下,陳桔歡快的尖叫聲立刻傳了過來:
“葉思遠,新年快樂!!”
她的快樂總是能感染我,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她說:“小桔,新年快樂。”
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小桔,之前,我都是喊她陳桔的,也許因為我之前正在研究她名字的緣故,我無奈地笑笑,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親暱稱呼感到一絲窘迫,還有一絲——慶幸。
她似乎很滿意我對她的新稱呼,口氣里透著好心情的味道。
然後,我用臉頰和肩膀夾著手機,一邊和她說話,一邊走去了一樓的陽台。
我望著滿天綻放的煙花,耳邊聽著她甜甜的又精神十足的聲音,心裡想著她的模樣。
和她聊著天,我似乎連晚餐時的不愉快都忘記了。
我覺得很奇怪,仔細算算,我和陳桔,有交集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而且,我們在一起時,還經常鬧得不愉快,可是,我對她卻是一點都氣不起來。
她在如此遙遠的地方,我卻覺得,她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一直都在,我的心裡。
這種感覺,令我有一絲害怕,一絲不安,卻還是止不住地沉淪下去。
寒假快結束的某一天,我和秦理在他的王國游泳。
我跳入水中,享受著水底片刻的寧靜,耳邊聽不見其他聲音,只有水波攪動的波浪聲,和我口裡吐出空氣時的咕咕聲。
一口氣憋完,我抬起頭來,大力地踢腿往前。我擅長自由式,可以不受姿勢的限制隨意遊動,我換著氣,一下子就超過秦理提前觸了池壁。
秦理慢悠悠地遊了過來,他扒著池壁,甩了甩頭髮對我說:“游那麼猛幹嗎?小心頭撞到邊又要痛幾天。”
“不會,又不是比賽,我看著游的,差不多到了就轉身了。”我用剩餘的手臂殘肢壓著浮標,朝他揚揚下巴,“再來一次?”
他搖頭笑著說:“比不過你,游回去吧,一會兒你幫我叫一下阿勉。”
“好。”我又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往泳池的另一頭游去。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午飯,邊吃邊聊,秦理眯起眼睛看我,說:“葉同學,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一笑,說:“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你全身上下就寫著三個字——熱戀中。”秦理大笑,又問阿勉,“你說呢?”
阿勉專心吃菜,抬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像。”
我鬱悶了,有那麼明顯麼。
秦理見我不說話,又問:“就是上次你說的那個女孩?”
我點頭,“恩“了一聲,又補充道:“她是個挺好的人。”
秦理伸手敲了下阿勉,說:“喂,我說,咱倆是不是要努力了?思遠都有女朋友了,我和你該不是要打光棍了吧!”。
阿勉瞟他一眼,說:“前幾天情人節,你收了多少禮物,你數過沒?”
秦理一愣,立刻問我:“你情人節送她禮物了沒?”
“沒有。”我搖頭,“我給忘了。”
“哎呀!你呀!真是木頭腦子,我怎麼沒把這事兒教你。那她有沒有送你禮物?”
“沒有!她在老家呢,很遠的地方。”
“哦……阿勉,你呢?你收到多少禮物?”
“零。”阿勉一本正經地回答。
秦理高興了,打了個響指說:“看來咱們三兄弟還是我最厲害!哈哈哈哈!”
我看著他開心大笑的模樣,真是有點羨慕他。秦理比我厲害,他可以那麼樂觀,那麼開朗,所有的事,他都能往好的方面想,對未來的路,他似乎一點兒都沒有猶豫,沒有彷徨,沒有害怕。
不過也可以理解,他已經擁有了他的王國,這正是我需要努力的目標。
秦理,他一直是我的榜樣。
印象中,他只在我面前流露過一次異樣的情緒,那一次,我們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的時候,我記得他說,其實他很羨慕我。
想像著他的生活,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不設防(中)
寒假結束,曹叔叔把我送去學校,媽媽想要陪著我一起去,我婉拒了。
我已經大二,學校的生活雖不如家裡方便,但我相信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回到寢室已是中午,一峰和嘯海都已經在了,看到我他們都挺高興的。我很慶幸自己碰到了好室友,一年半的相處中,有許多事我需要他們的幫忙,比如食堂打飯,下雨撐傘,上專業課時幫我提一些畫具,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
能自己做到的事我都盡力而為,可是我明白,我的身體和他們不一樣,有些事,我一輩子都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媽媽說的沒錯,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找人幫忙,這不是尊嚴的問題,而是我活下去必定要經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