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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以後,廖天北率團出訪香港。此行的目的就是為建設王冠路而招商引資。他的計劃也在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剛剛送走廖天北回到辦公室,貝妮和明海就前後腳跟了進來。他現在像登山家一樣正躍躍欲試地攀登頂峰,完全沉浸在征服高山的欲望之中,一看見貝妮和白明海,便迫不及待地問:“買地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貝妮娉婷地站在他面前,故作不順地輕嘆一聲,他頓時露出焦慮的神情,急切地問:“怎麼,談得不順利?”貝妮本想和他開個玩笑,見他如此認真,心頭湧出憐憫之情,莞爾一笑說:“我和明海去小劉屯接觸了一下,接待我們的是金牛集團總經理關文蕙,她是個留日的博士,很有水平,不過金牛集團資金很緊張,巴不得把地變成錢,目前他們擬搞房地產開發的土地還有一千多畝,每畝地的價錢很合算,現在就等你拿主意了。”他聽後長舒了一口氣,見貝妮和白明海的臉上還掛著疑慮的神情,便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我陪廖市長接待過一位香港的企業家,一次他到東南亞考察時,發現某國正在籌建一條高速公路,雖然當地政府給出了十分優惠的條件,但因該路段車流量小,而沒人願意干。這位企業家膽大心細,在考察時卻發現它的旁邊有一個儲量十分可觀的大油田,他以其非凡的判斷力,認定這必將帶來豐厚的利潤,於是他以跳樓的決心毅然拿出全部資產,並以房產向銀行抵押貸款,買下了擬建高速公路的土地。最後他成了商場上的大贏家。”白明海一直在自己頭腦的疑慮小屋內徘徊,眼睛深處蹲伏著一個心事重重的小人兒,信心不足地質疑道:“大哥,咱這塊地與他的情況不一樣,這塊地周圍不僅沒有大油田,連片像樣的樹林子也沒有。”“是啊,”貝妮也猶豫不決地說,“用不用再斟酌斟酌?”“你們的擔心我都想過,”他胸有成竹地說,“我詳細研究了王冠路修完後的車流量,小劉屯正是它的咽喉,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機不可失,趁小劉屯還沒有覺醒,你們抓緊簽合同吧。”三個人又討論了一番細節,白明海和貝妮匆匆走了。  

    屋子裡瞬間靜了下來,不知為什麼,他猛然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政治信念無比堅定的人,不知不覺中,自己的人生軌跡竟然悄悄發生了偏離,而且離既定的目標越來越遠,儘管新的目標像海浪一樣在他心中涌動,但是他擔心這個新的目標也像那個在政治上既定的目標一樣,不過是一塊西西弗斯推來推去的石頭。但是幽暗的海水給了他勇氣,尋找自我的渴望迫使他不得不投身大海。

    很顯然,商政試圖突圍,這用不著我猜測,這是他必然的選擇。因為他在仕途上逗留得越久,他就越覺得自己被封閉或者說囚禁在了一個狹小的世界裡,他被封閉或者說囚禁得越久,他心目中的自我或者他人就越像燈塔一樣召喚他,突圍是他意識到囚籠之外有更大的世界卻又因囚禁而無法企及之後的主動選擇。然而,他只能藉助夜色突圍,儘管他穿著雪白的衣衫,卻只能被夜色染成灰色。找不到意義的生活是可以容忍的,事實上許多人也正是這麼生活著,這些人甚至已經習慣了找不到意義的生活,然而找不到自我的生活卻是無法設想的。這也恰恰是商政選擇突圍的初衷。在我看來,沒有自我的生命算不得生活,哪怕選擇做他人的生活也比選擇找不到意義的生活有價值,比如我就感覺在選擇成為商政的過程中越來越接近我自己。也許每個人心目中的偶像都可能是理想的自我,做他人或許也是尋找自我的必然過程,但是隨著我對商政未來命運的猜測,卻越來越陷入一種“我在,因此商政不在”或者“我不在,因此商政在”的困境。我不知道這種困境說明了什麼,但至少讓我意識到商政的精神危機,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也是我的,更是現代人的。因為商政的精神危機是根本性的,要解決商政的困境,不能期待一勞永逸的答案,只能依靠每個人在價值信仰上的自決。遺憾的是我們沒有信仰,因為我們沒有本土宗教。我們只能忠實於自我,然而自我是什麼,始終是個謎。於是我們開始在“他人”的世界裡遊蕩,正如我此時正遊蕩於商政的世界裡一樣,卻發現“他人”要麼迷失在權力之中,要麼迷失在財富之中,要麼迷失在美色之中,要麼迷失在模仿之中,我真希望能有一種信仰猶如燈塔召喚著商政,哪怕他迷失於信仰之中,也比像大灰狼一樣突圍強得多,然而,這是怎樣一種妄想啊!為此,我越來越為商政擔心起來,越擔心,就越覺得和商政挨得越近,幾乎是身體挨身體,影子挨影子,整日如影隨形,我發現儘管我只是在猜測商政的命運,但是我卻覺得我經歷過商政的命運,最起碼他的一部分就是我本人,或者說我只有思考他時才發現我是我。莫非每個人都有兩套記憶,不,不是記憶,應該是想像,我發現只有停止想像時,我才是我,可是我的想像卻一刻也停不下來,想像幾乎成了我認識世界的一個支點,我發現,我之所以痴迷於對商政命運的猜測或者說是想像,根本就是,這種猜測或者想像是對我自己生命價值的一種確證。  

    2.四象:猜測(3)

    猜測三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夢中經常出現龍泉寺和太清宮,兩座像穹宇一樣的廟宇相互毗鄰,只留下一條狹窄的石板路筆直地穿過高大的灰牆間,一個孤獨的黑影仿佛靈魂出竅的我,在黑暗中孑然而立。“你是誰?”每次那個幽靈般的黑影出現在我的夢中,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問。“我是非我。”黑影鬼魅地回答。我心想,“非我”的意思應該是指“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誰?難道是‘他人’?”我試圖貼近黑影問個明白,但是那黑影像一團黑霧飄來盪去,我試探地問:“我怎麼覺得你是另一個我?”黑影在濃重的黑暗中輕輕地抖動著說:“別自作多情,你不過是我的棺材,你這軀殼,我被你壓抑得太久了,像陰森的蛹,不錯,我是你的自我,但是自我是思想,它需要火花,而不是沉睡。”我被它陰森而迷人的魅力所吸引,麻木地問:“這麼說,你承認你是另一個我?”心想,看你還將說什麼,你這見不得光的幽魂。黑影突然幻化成一副白亮白亮的骷髏的模樣,張牙舞爪地大聲說:“另一個我就是非我。”笑畢又化作一團黑霧,復歸黑暗。我儘量逼近黑影,謹慎地問:“這麼說,你承認非我由我而生,我們是一體,為什麼還要分開?”黑影冷笑道:“你也配稱作我,你不僅是一副像棺材似的軀殼,而且是被製作出來的一副面具,你是被規定好了的,你是用一種思想雕塑而成,你不配和我成為一體,除非……”“除非什麼?”我迫不及待地問。“除非你擁有信仰。”黑影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心想:“這麼說我的信仰迷失了?”連忙問:“怎樣才能找到我的信仰?”黑影突然化作一隻烏鴉“呱呱”叫著飛入黑暗之中,我高聲問:“喂,你去哪兒?”話音剛落,兩座廟宇的高牆向我擠壓過來,我撒腿就跑,雖然健步如飛,卻原地不動,終於被兩面灰色的高牆擠壓得像一片枯葉,我拼命喊拼命掙扎,卻怎麼也動彈不得,要不是身邊躺著冰冰,聽到我被魘住的呻吟聲而推醒我,我大概會背氣而死。我知道我之所以做這麼奇怪的夢,大概是由於內心的恐懼造成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給廖天北當上秘書以後,心中會時常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特別是我發現其實廖天北內心深處也藏著一種恐懼之後,我的恐懼才演化成了夢境。那個幽靈般的黑影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像鬼魅似的死纏著我?我曾經幾次想將這個夢告訴廖天北,問問他是不是也做過這種怪夢,但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我猜測他也一定時常被怪夢糾纏,不然他不會倒出空就去拜會龍泉寺智真和尚。這不,星期天早晨也不讓我睡個懶覺,非讓我陪他去龍泉寺跑一趟,說是昨天晚上一宿沒睡好覺,總做怪夢,想找智真大師解解夢。我掛斷電話心中竊喜,原來廖天北也做怪夢,只是不知道他的怪夢是不是和我的怪夢一樣。

    東州城裡流傳著一句俗語,叫“先有龍泉寺,後有東州城”。龍泉寺位於漢陽街北愛莫斯商城的後身,始建年代不詳,是東州市最大的佛教寺院。寺院三進院落,前為山門,山門石頭門柱上刻有一副對聯,上聯是“紫氣黑水”,下聯是“佛光白山”。兩側有鐘鼓樓,中為天王殿,後為大雄寶殿、藏經樓。天王殿為硬山式建築,正脊透雕四龍戲珠,形象生動。主殿大雄寶殿有如來佛、觀世音、十八羅漢等。寺內有一口古井,傳說努爾哈赤喝過這古井裡的水,故民間稱這口古井為“龍泉”。龍泉寺由此而得名。

    我陪同廖天北乘車來到龍泉寺,恰巧住持智真大師在寺中讀經。廖天北覺得今天佛緣不淺,甚是欣慰。小沙彌通報智真有貴客造訪,智真身披袈裟出來相迎,老和尚童顏皓首、鬚眉皆白,手裡掐著一串沉香念珠,雙手合十熱情地說:“阿彌陀佛,廖市長,您來得正好,我剛剛沏了好茶。”空氣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香火氣味,仿佛被陽光燒灼得變了質,廖天北嗅了嗅鼻子,像是很受用這種氣味似的,慡聲笑道:“緣分緣分,智真師傅,我還真怕你雲遊不在呢。”老和尚和善的雙眸里閃爍著慈祥的目光,一邊恭維廖天北是個有佛性的人,一邊將廖天北和我請進了客堂。客堂正中掛著智真親書的宋代糙堂禪師的妙偈:“雲岩寂寂無巢臼,燦爛宗風是道吾;深信高禪知此意,閒行閒坐任榮枯。”我們分賓主落座後,小沙彌上了茶。老和尚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只是臉龐有些古板,一看就是長期打坐,早已經習慣了黑暗的人。“廖市長,”智真慈祥地說,“我估摸你這兩天准來,所以特地準備了這種茶。這是我雲遊到雲南帶回來的高原野玫瑰花,它產於三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屬於小種帶刺野玫瑰,性質溫和,它雖看上去是深紅色,沏出來的水卻是淡綠色,具有養肝、護肝、清肝明目的作用,常喝去肝火,看廖市長的氣色像是睡眠不好,是不是常常感到心裡沒著沒落的?”茶杯里指甲大的玫瑰花伸展著細嫩的花瓣,香氣四溢地在杯子裡打著圈圈,我趕緊端起茶杯品了品,淡綠色的茶水一入口便覺得味道純和,伴有清香,果然不錯。廖天北眉頭輕蹙,一臉焦慮,仿佛發現了靈魂的缺口,令他心神不寧,他一邊品茶一邊心事重重地說:“智真師傅,最近總是怪夢纏身,一個黑影總是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問他是誰,他自稱是非我。大師可否為我解解這個夢?”原來如此,這是我內心的真實反應,我早就預感廖天北會做這種夢,我為我的預感而愜意,嘴邊噙著深思般的淡淡的微笑,心裡卻急不可耐地希望老和尚能夠指點迷津。智真用平靜、智慧,又充滿懷疑的眼神注視著廖天北,似乎在判斷廖天北的靈魂是否躲在軀殼內,思忖片刻,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笑道:“我倒不覺得你夢中的黑影是黑色的。之所以你覺得這個黑影是黑色的,是因為你的夢境是黑色的。一根點燃的蠟燭在陽光的照耀下是看不見光芒的,因為燭火照耀的不是地方,它的周圍除了光一無所有。其實出現在你夢中的黑影不是別的,恰恰是你的靈魂,或者說是你的自我,之所以幻化為黑影,是因為它的周圍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正如燭火必須身處黑暗之中才會發光一樣,你何不試著將夢中的黑影置於陽光之下,或許這個黑影就會顯現出真實的身份,廖市長,你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東州市市長啊!”廖天北脫口而出。“非也,”智真一邊擺手一邊搖頭說,“市長並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欲望,你之所以心生恐懼,都是因為欲望成癮的緣故啊!”廖天北像是被撕下了面具,露出無處逃匿的表情,好像鬱結在心頭的痛苦一下子涌在了臉上,他長嘆一聲道:“智真師傅,什麼樣的土地長什麼樣的莊稼,我倒是想變成一柄燭火,給東州的百姓燒個鴻運當頭,可是火苗太小,一口氣就吹滅了!做自己難,做想做自己的市長更難啊!”智真非常同情地凝視著廖天北,好像注視著一顆孤獨的靈魂正艱難地攀登一根陡峭的繩索。我用既敬畏又迷茫的眼神觀察著他倆,心裡猛然升起一種可怕的墜落感,心臟不住地偷停。一陣令人難耐的沉默後,老和尚用試探的口吻說:“廖市長,老衲有一心事憋在心裡很久了,不知當講不當講?”廖天北的心正被黑暗籠罩著,急欲捕捉星星之火,我發現他的眼白布滿了火一樣的血絲,他迫不及待地說:“大師請講。”老和尚露出回憶的神情,目光似真似幻,仿佛思緒飛出了體外,周身閃耀著蒼白的光暈,他抿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卻又充滿期待地說:“東州城有東西南北四塔,只可惜西塔‘*’時期被毀,廖市長如能復建西塔,功德無量。”廖天北心目中試圖捕捉到星星之火的渴望一下子破土萌芽,內心涌動著一股似是而非的歡喜,頗為期盼地說:“還望智真師父講明其中的緣由。”老和尚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心靈的堡壘,神態安詳,目光平和,就像是一尊很久沒有再粉金的佛像,神情莊重地說:“從風水的角度講,古人認為,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一神,分別是青龍、*、朱雀、玄武。東方的青龍是吉祥之神,西方的*是凶神。南方之神是朱雀,朱雀屬火,所以,都城之南必有水;北方之神是玄武,玄武屬水因而城北必須有山。這就是俗話說的:前要照,後要靠。左青龍,右*,前朱雀,後玄武。東州城前有黑水,後有白山,順應天道,才能得山川之靈氣,受日月之光華。按五行來講,木為東,火為南,金為西,水為北,土為中,重修西塔不僅可以鎮住*,而且有利於東州城財源廣進,老百姓鴻運當頭啊!”聽了老和尚的話,我心中泛起悸動的漣漪,心想,老祖宗在東州修了東西南北四個塔,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西塔被毀,很像是一座城市的靈魂被敲掉了一個缺口。廖天北聽了更是精神為之一振,目光中閃動著微弱的火焰,仿佛找到了自己靈魂出現缺口的原因,頗有同感地嘆道:“智真師父說得確實有道理,西塔‘*’時期被毀以後,東州城不是發大水,就是鬧大旱啊。”老和尚的目光移向窗外,盯著墁地的青石方磚fèng隙里一小撮枯黃的雜糙,臉色如香灰一樣蒼白,目光憂鬱地說:“原本每座塔的下面建有莊嚴寶寺一座,每寺中供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薩八尊,天王四位,浮圖一座。東為慧燈朗照,名曰永光寺;南為普安眾庶,名曰廣慈寺;西為虔祝聖壽,名曰延壽寺;北為流通正法,名曰*寺。原來四寺均有大量建築,如今四寺建築也在‘*’中被毀了,實際上毀掉的是文化,是信仰啊!眼下世人之所以道德淪喪、欲望橫流,一個個浮躁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什麼都不信了嗎?”一群麻雀落在那小撮雜糙旁,無憂無慮地飛戲追逐,全然不顧廟堂的清幽靜謐,我凝視著老和尚憂鬱的神情,插嘴道:“大師,也不是什麼都不信,人們信權勢,信金錢!”仿佛我的話荒誕不經,老和尚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雙手合十,心情沉重地說:“罪過,罪過,商秘書,從遠處看,人的渺小身軀像一個黑點,可是那個黑點一旦膨脹起來,像一個火球,燒毀的是人的心靈家園啊!”沉默讓空氣凝固起來,廖天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是否被燒得遍體鱗傷,然而我讓他失望了,因為我們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心靈。還是老和尚打破了沉寂,他慈眉善目地說:“廖市長、商秘書,快到中午了,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齋飯,請吧。”廖天北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舞動了一下手臂,環視了一下四周,好像他旁邊總有個看不見的替身似的,然後慡朗地笑道:“好啊,很長時間沒吃龍泉寺的齋飯了,還真有些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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